雷 頤
1970年,“文革”仍處高潮。1月5日,云南通海發生7.8級大地震。1月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新華社消息,標題為:《毛主席林副主席親切關懷受災人民,當地軍民信心百倍地進行抗災斗爭》。這則消息只是籠統地說:“我國云南省昆明以南地區發生了一次七級地震”,沒有地震發生的具體地點,對災情只字不提,而且將震級調低為“七級”。邢臺地震時,新華社消息的標題的主語是“黨和政府”,此時的標題主語則是“毛主席林副主席”。標題的主語之變,也從側面反映“文革”的個人崇拜。以后,《人民日報》便再也沒有登載有關通海地震的消息。因此,當時通海地震幾乎不為全國人民所知。新華社這則消息,也是外國有關機構測得地震、作出報道或詢問后,周恩來在外交部上報的有關材料上批示要由新華社發一則簡要消息,以便回答各方好意的詢問后,才不得不發。在四川省革委會、成都軍區關于派團前往災區慰問、救災的電報上,周恩來批示:“重點應放在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鼓舞士氣,加強醫療(五十余人少了,四川可派出得力醫療隊二百人,并帶藥、械),自力更生,重建家園。”(《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第343頁》)此時已是“文革”高潮,他的批示也不能不首先說“重點應放在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然后才是增派醫療人員的具體指示。
1月9日《云南日報》的頭版頭條是《人民日報》沒有刊登的中共中央慰問電,但通欄黑體大標題是“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親切關懷我省災區人民”,當時突出的不能不是“個人”。同版還刊登了新華社消息。以后斷斷續續有關于地震的報道,但版面位置并不重要、突出。突出的仍是諸如“清理階級隊伍”、“鎮雄縣各族人民家家有《毛澤東選集》”、“徹底批判反動影片《五朵金花》”等等。而不多的救災報道,也充滿了這樣的“話語”:“千條萬條,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武裝災區革命人民的頭腦是第一條。地震發生后,省革命委員會派專車專人,星夜兼程把紅色寶書《毛主席語錄》、金光閃閃的毛主席畫像送到了災區群眾手中。還組織了許多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幫助災區群眾開展抗震救災工作。”
2000年1月,云南通海縣舉行大地震三十周年祭集會,回顧那場慘痛的劫難,并在事隔三十年之后首次在正式場合披露了地震中的死傷人數和財產損失情況,通海地震才廣為人知。在《大劫難的回眸:通海7.8級大地震三十周年祭》(2000年第1期《邊疆文學》)一文中,楊家榮詳述了當時的種種情景,許多舉措,確實令后人難以置信。在災民最缺乏食品、衣物和臨時住房的時候,災區向國家提出三不要:不要救濟糧、不要救濟款、不要救濟物,自力更生重建家園。云南省革命委員會辦事組秘書1月9日電話通知:不搞捐獻活動,已捐獻的物品全部退回,集體的退給集體、個人的退給個人。源源而來的是各種“精神食糧”:數十萬冊“紅寶書”、數十萬枚毛主席像章和十四萬封慰問信,與邢臺地震時全國各地捐錢捐物形成鮮明對照。時代、社會的荒誕于此可見一斑。
楊家榮曾采訪多位指揮通海抗震救災領導人,詢問當時傷亡具體情況,一位原昆明軍區領導人對他說:“關于死了多少人,是絕對不能問的,誰問誰犯錯誤,只能按照地震波及面積派兵搶險。”雖然他是抗震救災的核心指揮人員,也不知道具體傷亡情況。事實上,直到“文革”結束后數年,1982年民政部委托云南省民政局調查統計此次地震人數,才得到了一萬五千六百二十一人死亡的準確數字。
通海大地震中,還規定新聞記者不準進入災區,只允許科技工作者進行拍攝,對災情只能拍物,不能隨意拍人。這些規定,在以后的唐山大地震中被沿用。《唐山大地震》的作者錢鋼在唐山地震時還是軍人,曾隨部隊參加過唐山的抗震救災,他的回憶證實了此點。他說,進入災區時嚴禁帶照相機,如果帶了,不僅照相機會被沒收,人也會被抓,“所以今天我們看到的很多地震的照片,它不是由當時的記者拍的,是科學工作者在日后去考察拍的。所以,大量是同一類照片,叫做‘地震造成的建筑物破壞,人呢?那些死去的人、受傷的人的照片呢?幾乎是找不到的。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找到了一幅起重機從廢墟里把死者搬出來的模模糊糊的照片。不知道是誰秘密地拍下來的,在當時那是犯法的”。(錢鋼:《唐山大地震》,當代中國出版社2005年版,第221頁)
1976年7月28日凌晨,河北重要的工業城市唐山發生強烈地震,這時,正是“文革”、“批鄧”、批所謂“右傾翻案風”的高潮。
地震發生第二天,《人民日報》采用新華社通稿對這一災難進行報道,其標題為:《災區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線指引下發揚人定勝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災》。這則權威報道全文的重點是毛主席、黨中央和各級領導如何關懷災區人民,如何帶領災區人民抗災救災等等,對災情只用“震中地區遭到不同程度的損失”這樣輕描淡寫的話一筆帶過。長期以來,災害的破壞程度、傷亡人數、影響范圍等不僅諱莫如深,而且屬于“國家機密”。且看隨后幾天《人民日報》的重要報道:7月30日的頭版頭條竟是與“抗震”無關的《是毛主席的光輝指示照亮了共大前進道路——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在斗爭中成長》;8月1日,也是第二版才有“抗震”,但卻是《十二級臺風刮不倒,七級地震震不垮、小靳莊人民在抗災斗爭中勝利前進!》,標題前半句的“十二級臺風”。是指一年前的所謂“右傾翻案風”,報道說小靳莊人民“正以階級斗爭為綱,堅持黨的基本路線,反擊右傾翻案風,搞好抗震救災工作,大震,大干,促進大變化!”
8月5日,《深入批鄧促生產支援災區多貢獻,河北、遼寧廣大干部和群眾以實際行動支援唐山、豐南地區的抗震救災斗爭 》;8月12日,《抗震救災的現場也是批鄧的戰場:紅九連和唐山郊區人民一起以批鄧為動力做好抗震救災工作》;8月15日,《同修正主義路線對著干:解放軍某部“紅一連”和災區人民一起深入批鄧》,文章說:“抗震救災工作決不能只管糧和房,不管線和綱。”8月27日,《抗震救災現場的一次批鄧會》,提出“抗震救災任務重,工作多,還要不要堅持以階級斗爭為綱”,強調“地震震倒了房子,但不能震斷我們思想上階級斗爭這根弦。”
8月28日,《深入批鄧是戰勝震災的強大動力》。
9月7日,《抓批鄧促生產》,文章寫道:“在任何情況下都堅持抓革命、促生產的方針,擺正批鄧、生產、抗震的關系。用批鄧帶動生產和抗震。”“二十多年來,我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不但是在同階級敵人,特別是同黨內資產階級作斗爭中,而且是在同自然災害造成的困難作斗爭中發展起來的。現在,個別地區發生了地震,多少一點困難怕什么。”唐山地震造成的那么巨大的財產損失、尤其是二十多萬人失去生命,在“那個年代”卻只是“多少一點困難”!
1976年8月號《紅旗》雜志發表的短評《人定勝天》寫道:“嚴重的地震災害確為我們造成了一定的困難,但是,我們必須看到,自然災害及其所造成的困難和一切‘亂子一樣,具有二重性,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向對立面轉化的。”此處用“亂子”一詞頗有深意。原來,1956和1957年,國外發生了匈牙利事件、波蘭事件,國內也有一些集體性事件發生,這期間領袖的許多講話、包括著名的《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多次將這些事件稱為“亂子”,認為“亂子”不可怕,可以變壞事為好事。唐山地震三個多月前,群眾抗議、反對“文革”的“天安門事件”被他們稱為“亂子”,是“中國的匈牙利事件”、“鄧小平是中國的納吉”。此時再提“亂子”,一是強調“抗震不忘批鄧”,二是強調“壞事變好事”。這篇短評結尾寫道:“階級斗爭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偉大動力。當前正在深入進行的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偉大斗爭,已經和正在推動我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事業的勝利前進。我們一定要……以階級斗爭為綱,深入批判……修正主義路線,反擊右傾翻案風,發揚人定勝天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警惕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奮發圖強……向嚴重的自然災害進行斗爭。”
《學習與批判》是當時地位僅次于“兩報一刊”的雜志,有“小《紅旗》”之稱,但比“兩報一刊”要多一些“文化味”、“文史味”。這次也不例外,9月中旬出版的本年度第七期,發表了頗有“文史味”的《地轉實為新地兆——讀洪秀全的〈地震詔〉》一文。原來,就在太平軍建都“天京”后的第二個月,江蘇突然發生地震,“天京”震感明顯,一時人心惶惶,且不久前發生過叛逃事件,為穩定軍心民心,“天王”洪秀全頒布一道詔旨,內有“地轉實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軍行速追誥放膽,京守嚴巡滅叛逃。一統江山圖已到,胞們寬草(心)任逍遙”之句。由于太平天國避諱“心”字,此詔以“草”字代之。《學習與批判》此文聲稱,洪秀全的《地震詔》是舊世界的“聲討書”、新世界的“宣言書”,“莊嚴地宣布地震是摧毀舊世界,誕生新世界的征兆”,借洪秀全的《地震詔》中“地轉實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一統江山圖已到”這種“山崩地裂若等閑”的“偉大氣魄”來隱喻“地震”、“文革”造就的是一個有天道合法性的新世界、新時代。
【選自《新浪·博客》】
插圖 / 漠視生命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