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有些諷刺的是,我入了寫字的行當,卻不屬于勤奮筆耕的人。因為寫得并不多,所以對于文體很少深究——我是指,學理上固然知道文體辨析的重要性,甚至愿意用文體這一研究范式來考察問題,但對于自己的寫作,尚缺乏文體自覺,或者說缺少某種敏感性。所以此番被要求以雜文寫作者的身份,寫一篇“告白”,我一方面有一種被“命名”的踏實感,另一方面也有些不知從何落筆。
我想,雜文之所以贏得老百姓的歡迎,是源于中國的現狀——你可以說它風云激蕩,也可以說它光怪陸離——激活了這一文體,讓它具有更廣的涵蓋性,起碼,評論中那些注入了文學氣息的、不再字正腔圓裝腔作勢的評論,可以被納入雜文的旗下了。
當然這也是我被納入雜文寫作者范疇的緣由。迄今為止,我的私人寫作很少,絕大多數文字都是為所供職的《中國青年報》的版面所寫。而我涉足雜文寫作,自2006年后漸多,尤其是2009年6月我所在的《冰點周刊》改版,新設“事件觀”和“新聞眼”兩個欄目后,雜文已成自己寫作的常態。
一般社會意義上的雜文,重在公共情懷。對于這個詞組,我更愿意拆解開,一說公共,一說情懷。公共是就話題而言,就文章的立意而言;情懷是就進入某個話題的態度而言,就支撐立意的感性背景而言,說小了,感同身受,說大了,民胞物與。通常考量,評論以立意勝、以邏輯勝、以析理勝。但我以為,不能忘記另一個維度的標準:以態度勝、以情感勝、以真誠勝。
若只以評論特質來對接文學意義上的雜文,顯然是不夠的。實際上,我和“冰點”同事的寫作嘗試之一,便是引入一種能承載更飽滿也更細致的個人情緒的評論寫作。這比較集中地體現在“新聞眼”這個欄目中。此番被編輯選入“新作小輯”的三篇文字,便都來自“新聞眼”。
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感知本就和所服務的版面高度契合呢,還是由于長期浸潤于《冰點周刊》的價值判斷氛圍從而塑造了自己的心理感知,總之,我發現自己可以自然而然地把個人對于這個社會的關注點,以及個人最飽滿的情緒,在版面定位上找到一個投射點,即“冰點”從一開始就確立的公共擔當——呈現普通個體不普通的故事和命運,為我們這個時代記錄下一些有人性溫度的樣本。
所以有一些主題是在我撰寫的“新聞眼”中反復出現的。比如我寫北京城里追討陽光的老人,想摹寫那種“吞噬生活的暗影”;寫山東小縣里的失業者不得不借錢交暖氣費,想讓讀者感知那種“寒徹心扉的暖氣”。我寫一些被遺忘的群體,想撕開籠罩著他們的那種“意味著冷,意味著不公,意味著痛”的陰影。我寫夏天猝死于高溫的民工,寫冬天凍死在寒夜的流浪者,寫救助站的“救助”甚至抵不上一次平等和真誠的握手。
我不得不承認:事情就是這樣,貌似“合法”的故事,滋長在我們身旁;不合情不合理不合道德的故事,糾結在我們心間。但我必須對自己說,也愿意對讀者說:好吧,我接受,不管這是對人心的勒索,還是向時代的獻祭。陌生人,也請你們接受。等待,同時相信:苦難的弦每被撥動一次,改變的勢能就多積一點,幸福的夢想就清晰一分,“人”的圖像就放大一寸。
我寫春節的“節”、“劫”與“結”,的確是基于其公共意義,但這個話題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因此第一節是這樣結尾的:“我爺爺若活著,只比它小一歲。”若把自己置身事外去泛泛地對“春節”指手畫腳,我總覺得缺少了一些人性的力量。
以我的體驗,即便是同一件事、同一個話題,懷著公共情懷去寫和依著個人情緒去寫,會呈現出兩種不同的樣態。小人物悲涼的命運,荒誕的當代拍案驚奇,這些的背后,都藏著至少兩篇好評論,或者好雜文。
坦率地說,我更享受后一種寫作的狀態。“新聞眼”常能在公共事件里“夾帶”一點兒私貨,比如我的個人情趣——建文帝和旅鴿之間的關聯、圖靈死因和蘋果公司標識的淵源、英國一只神奇的小貓等等。只是我必須警惕一點:這畢竟是社會性的雜文評論,而非副刊文字。
民國時人曾評價周作人有“鐵的優雅”。周作人其人不論,單拎出這一評語,境界其實頗高。雜文若如此,便很不錯。
作者漫像 / 楊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