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軍指揮學院教授 喬 良 空軍少將

戰爭史上,名將如林。不過,細翻一下,你會發現,大多數名將,都是“名”在自己人撰寫的戰史上。能被對手也認可,甚至被對手交口稱贊的名將,其實并不多。
如果把“讓對手心悅誠服”作為評判名將的一條標準,那么,古今中外的大多數所謂名將,都難免有兌水嫌疑。因為這與整個民族的精神需求甚或民族虛榮心有關。每一個民族,每一支軍隊,都需要把自己的某位將領雕塑成曠世名將,作為自己的偶像去謳歌去崇拜,以使本民族的屹立獲得一種無形的支撐。于是,沒有名將,也要制造出名將來。
納粹德軍,因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創下令人瞠目的戰果,讓世人心生某種復雜的敬意,更由于其對非日耳曼民族特別是猶太人的滅絕性屠殺而聲名掃地。這也使那些在戰場上頗有出色表現的德軍將領威名蒙羞,被戰后歷史所不齒。但,仍有少數胸佩銀質橡樹葉雙劍十字勛章的人,獲得了超越恥辱的聲譽。
這其中,首推古德里安。
“古德里安在我們這個時代中是一個具有極重大影響的人物。沒有他,也許希特勒在剛發動戰爭的時候,就可能早已失敗了。”英國軍事理論家利德爾·哈特如是說。
“作為指揮官和參謀軍官,古德里安將軍都是一位登峰造極、名滿天下的職業軍人。”英國陸軍元帥卡弗如是說。
一名敗軍之將,在他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脅的情況下,能獲得對手如此的評價和尊重,足以證明此公確有非同凡響之處。
戰后有關古德里安的種種傳記、評述中,列舉了此公作為一代名將的種種特質及細節。他具有敏銳的戰場洞察力。他總是隨時尋機對敵人發動奇襲,而不是按部就班的進攻。他敢于大開大闔地指揮部隊向前突擊,而毫不在意沿途尚未肅清的殘敵。他的攻擊方式被形象地稱為“閃電戰”,而他本人也就當之無愧地被當時乃至后世尊為“閃電戰之父”,并由此獲得了一個綽號:“閃電海因茨”。

閃電式的進攻方式及其赫赫戰果,成就了古德里安的名將地位。但如果以為這就是讓古德里安成名的全部原因,那我看不出此公與巴頓、蒙哥馬利以及隆美爾等人,有多大區別。因為僅就這些特點而言,以上諸公差不多也都與之相去不遠。有些人甚至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我始終認為,天才和巨匠是不能畫等號的。在藝術領域如此,在軍事藝術領域同樣如此。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定會涌現一堆名將。如時下有些歌手一曲成名一樣,戰爭中也常有一些將領一戰成名。這其中除了成名者個人因素外,往往取決于許多復雜的、出人意料的偶然因素。這就意味著這些成名者并非是注定的成功者,他們只是碰巧處在了一個需要產生成功者的“點位”罷了。在這個點位上,如果不是張三,那也勢必會讓李四成名。就看桂冠在哪個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恰當地落在誰的頭上。
這是大多數成功者的命運,也可以說是凡夫俗子們的命運,但卻決不是天才的命運。天才的命運是,不管看上去他離成功的可能有多遙遠,都不妨礙他以異于常人的角度、方式和速度去接近成功。因為造物主已把成功的密鑰偷偷塞在了他的手里。
第一次世界大戰接近尾聲時,一只綽號“水柜”的鋼鐵怪物,笨重又冷酷地爬上了戰爭的舞臺,使勝利的天平最終向英國人傾斜。當時,除了富勒和利德爾·哈特以及戴高樂等少數幾個目光敏銳者,全世界的軍人大都沒從這一名為“坦克”的怪物身上悟出點什么。

但騎在戰馬上的古德里安,卻在把目光落到這個怪物身上的一剎那,眼睛開始發亮。
自此,他把全部心血和精力,都傾注在了打造裝甲突擊部隊的狂熱實驗中。他憑著一個軍事天才必有的本能,準確預感到戰爭將由此而改變,順便會被改變的,還有自己的命運。
與大多數命運多舛的天才一樣,古德里安的命運也是幸與不幸糾結在一起降臨的:他遇到了希特勒。
一位德國元帥嘆息道:“希特勒是德國的劫數。”于是,希特勒也就成了古德里安的劫數。有希特勒在,古德里安的命運注定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卡弗元帥這樣寫道:“假如沒有希特勒,古德里安能否如此名揚天下則可能會大有疑問;反而言之,若是沒有古德里安,希特勒也可能不會那樣震撼世界。所以說這兩個人的幸與不幸是連在一起的。閃電戰之所以能由理論變成事實,主要應歸功于他二人的結合。”
與大多數軍史愛好者的印象相反,在多次戰爭中創造過勝利奇跡,并誕生了老毛奇和史里芬這等名將的德國陸軍,跟其他國家的陸軍其實并無二致,同樣充滿了保守和惰性氣體,隨時準備窒息和扼殺任何新思想的火花。當古德里安敏感地意識到上。喜歡標新立異,且對新武器新技術充滿興致的希特勒,發現并支持了古德里安。征服世界的宏大野心與德國實力之間的差距,使希特勒不得不選擇事半功倍的戰爭方式,而“閃電戰”的理論,恰恰與希特勒的這一需求不謀而合。古德里安一展才華的機會便在一場注定充滿罪惡并注定會以失敗收場的戰爭中到來了。當他驅動鐵流,揮師越過比利時、盧森堡邊界進入法國,一路狂飆突進,直抵敦刻爾克時,該是何其風光無限啊!相信此刻的古德里安是不會意識到,他正追隨著自己的元首把整個世界陷入一場曠世浩劫,同時,也把德國、他所珍惜的德國陸軍及其榮譽,都送上一條不歸路。直到他在蘇聯廣袤原野上思考這一問題,并開始明白一點兒什么時,一切都已悔之晚矣。如果此時的他順坦克將改變未來戰爭的面貌,并不遺余力地實驗,大聲呼吁把坦克和裝甲車集中使用,使之成為閃電般的戰場突擊力量時,他發現自己狠狠撞在了呆板守舊者們組成的人墻上。毫不夸張地說,古德里安花在說服軍中元老和上級身上的工夫,不亞于在戰場上對付頑強的蘇軍。這其實是所有天才將領的必然遭際。特立獨行者,在任何軍隊中,幾乎都不會受到歡迎。

這時,不幸的“幸運”降臨在了古德里安的頭從命運,像德軍的大多數將領那樣對希特勒的所有錯誤主張都唯唯諾諾,唯命是從,一直作為希特勒的殉葬品追隨其到最后一刻,那么,他的個人遭際可能會平順一些,甚至可能像那些在軍事才能上遠比他平庸的同僚一樣,早早就獲得了元帥的權杖。
但如是,那他就不是“這個”古德里安了,不是“這個”古德里安,也就不會有閃電戰,沒有閃電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就可能改寫,隨之,人類二十世紀的歷史也會改寫。
可惜,歷史不能假設。歷史只能像它已展現和經過的那樣發生。希特勒,只能是希特勒,而古德里安,也就只能是我們所看到的古德里安。這個古德里安除了在軍事方面天賦異稟特勒對他的不公正,使他得以在戰后免于盟軍法庭的刑責,并不久就獲得開釋。

悲劇,常常是天才人物的宿命。縱觀古德里安一生,由不得你不感嘆外,他的另一個稟賦,就是生性耿介、為人正派。這使他與追隨在希特勒左右的那些馬屁精和應聲蟲們迥然不同。這也使他在對希特勒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的同時,對希特勒的錯誤主張和自己的不同見解,敢于當面大聲地說出來,即使明知這會讓希特勒尷尬、不快甚至顏面無光,也無所顧忌。

古德里安在東線戰場▲

德軍的坦克洪流

▲ 德軍士兵把古德里安的姓氏首字母涂在裝甲車上

古德里安指揮坦克作戰
當希特勒對剛剛大敗法軍的德國陸軍表示不信任時,眾位陸軍的元老級人物都噤若寒蟬,唯有古德里安認為此事事關德國陸軍的榮譽,便不顧自己只是個二級上將的身份,面見希特勒與之廷爭,為維護軍種榮譽而戰;而當希特勒放棄攻克莫斯科的大好戰機,執意要德軍回師去攻打烏克蘭,并嘲笑德國軍人不懂經濟的重要性時,還是這位古德里安勇于對希特勒的計劃發出不同聲音,直到發現再堅持下去就是違抗軍令,也就是違背對元首的誓言,才悻悻而止。
這樣一種心性和品格,在納粹當道的情勢下,會遭遇什么樣的命運,應不難想見。所以,即使古德里安是德國陸軍中最出色、最正派的將領,希特勒還是兩次解除了他的職務。使他的人生軌跡一波三折。不過,諷刺的是,恰恰是他的這種性格和希造化弄人。如果沒有希特勒,他將無從展示自己的才華,可能還在區區師長的位置上,就被因循守舊的陸軍元老們所扼殺了;而有了希特勒,他就不可避免地成了希特勒毀滅歐洲,也最終毀滅德國的鷹犬和幫兇,結果順便也毀滅了自己。他的天才,到頭來也只不過是希特勒實現自己魔鬼藍圖的工具。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對古德里安來說都不是什么好的結局。即便如此,仍不妨礙古德里安作為一個軍事領域里的先知先覺者,對后世軍隊和軍人具有特殊的啟示意義。那就是,當大多數軍人,總是在埋頭準備打自己打過的戰爭時,只有少數軍人,知道要為打一場沒有打過的戰爭做準備。為此,必須找到適合在下一場戰爭中使用的武器,并找到與之匹配的新戰法。古德里安找到了坦克,并找到了把坦克集中使用的戰法——閃電戰,所以,他才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創造不可思議的奇跡。
現在,當昨天的戰爭都已經打過,明天的戰爭還沒開打之時,如何準備下一場戰爭?古德里安深邃的目光,正越過半個多世紀的時空注視著今天的每個軍人……
圖片來源:本刊資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