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艷芳
(山東大學法學院,山東濟南250100)
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是環境刑法將某些環境行政違法行為進行犯罪化處理的結果,是環境刑事犯罪對環境行政違法的保障性規定。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行為的犯罪化,其前提條件是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存在界分。厘清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的界限是探討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犯罪之分析基點。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的界限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二十世紀初期的德國學者認為,行政違法是違反服從義務的行為,其關系行政利益的侵害,是一種“義務的警告”。刑事犯罪是具有特定法益侵害性的行為,是一種“倫理、社會之非難性”。1也就是說,環境行政違法是對環境秩序規則的危害,是單純對禁止性命令的違反。環境刑事犯罪是對人類倫理的違反,凡構成環境刑事犯罪的行為必須在道德上具有強烈的可譴責性。“倫理作為抽象法與道德的統一,作為自由概念的真實反映,它不是從任何外在事物中引入的,也不是被事先假定的,而完全是通過邏輯推理的結果”2,這種“邏輯推理”的起點是人類的共同道德準則、共同情感。環境刑事犯罪是對人類道德底線的挑戰,在相當長時期內具有穩定性,其外延由人們生活的共同情感決定。違反了人類道德底線的環境侵害行為,由于其本身嚴重背離了人類的共同情感,無論環境行政法對其是否有規定,都應將其犯罪化。
環境刑事犯罪的倫理違反性是其本質特征,這使得環境刑事犯罪有別于環境行政違法。環境行政法規制違法行為的本質在于建立、維護立法者追求的某種環境秩序,這種理想秩序可能會受到經濟利益分配、科學技術發展、社會區域規劃、國際政治關系等因素的影響。環境侵害行為是否違背了保護環境秩序的宗旨而被規定為環境行政違法,往往帶有一定人為選擇的痕跡,這種人為選擇具有政策性和衡平性。而環境刑法規制犯罪行為,其本質是懲罰違反人類道德底線的行為,環境侵害行為是否違反了人類道德底線是由該行為本身的性質和在相當長時間內具有穩定性的環境倫理決定的,人為選擇的痕跡較少。例如,在美國,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普遍觀點還認為,工業生產帶來的環境危害是經濟發展無法避免的代價。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這種觀點逐漸受到挑戰,對環境和個人的損害不是無法避免的而是可以懲罰的觀點產生。該觀點認為,如果污染和危險廢物是可以控制的,那么法人和自然人就應當對其侵害行為負責——其中一些錯誤行為應當認定為犯罪。這種觀念的變化驗證了標簽理論的關鍵主張,即一個行為之所以是犯罪,不僅在于它內在的品質,而且在于文化和社會賦予它的含義。3
隨著國家、社會、公民協同關系的逐步形成,國家社會保衛與福利維護功能日趨平衡,德國的立法與學說逐漸以“行為的危險程度”作為犯罪行為與違法行為區別的標準。為了強化大眾生命與健康的安全,法律對許多抽象性的危險行為提升到刑事犯的范疇,包括環境刑法。4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在社會危害性方面的界限是二者在倫理本質方面界限的立法反映。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在倫理本質方面的界限在立法技術上,通過環境侵害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進行考量。
環境行政違法達到了嚴重分裂社會的程度,以致行政法的追究不能滿足對行為人懲處和對潛在行為人威懾的需要,必須借助刑法這一最后性保障手段予以懲治,于是產生了環境刑事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程度是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的重要界限。一般而言,性質相同的環境行政違法的社會危害性要低于環境刑事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社會危害性的判斷要綜合分析環境侵害行為發生的時空與具體情節、環境侵害行為已經造成或者可能造成的危害結果、環境侵害行為對環境危害結果發生的原因力、環境侵害行為人的主觀罪過等等要素。社會危害性程度的不同為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的界分提出了立法上的要求,即在環境犯罪的犯罪構成要素中要體現并實現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的界分。對于性質相同的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如果環境行政法對環境侵害行為已經進行了規定,而環境刑法規定以環境行政違法作為環境侵害行為應當承擔刑事責任的前提性要素,則由于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的界限在于社會危害性的嚴重程度不同,因此,環境刑法在犯罪構成中應規定其他要素以體現和實現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的差異。例如,在美國,某些環境侵害者對侵害行為嚴重性認識的低水平也可作為影響環境侵害行政違法或刑事犯罪認定的因素。5
鑒于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在倫理本質方面的界限,環境行政違法并不是必然對應著性質相同的環境刑事犯罪,對環境行政違法進行有選擇的犯罪化是刑法謙抑性的要求;環境刑事犯罪并不是必然對應著性質相同的環境行政違法,即使環境行政法沒有加以規定的環境侵害行為,環境刑法基于行為的倫理違反性仍然可以將其規定為犯罪。而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在社會危害性方面的界限是對性質相同的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而言的。只有性質相同的環境刑事犯罪行為與環境行政違法行為才能進行社會危害性程度的比較。
根據不同的標準對環境刑事犯罪可作不同的分類。我國臺灣地區將環境犯罪的危害行為分為多數微量的行為、單一但作用強大的行為以及污染者的謊報行為。污染者的謊報行為是指并非直接對環境造成危害而是腐蝕整個環境保護管制體系的行為。6在此種分類中,多數微量的行為和單一但作用強大的行為是根據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之間的關系對環境犯罪所作的分類,而污染者的謊報行為屬于以直接的行政違反性為標準對環境犯罪所作的分類,二者的分類標準并不統一。
依照行為對環境的侵害方式不同,可將環境刑事犯罪分為污染環境的犯罪、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以及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是環境行政違法的直接犯罪化,它是指行為直接違反環境保護行政法規、命令等行政管制且情節嚴重,則不必等待環境危害后果的發生,而基于行為本身的性質將其犯罪化的行為。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是立法者對違反環境行政法中關于環境從業人員行為規則規定的行為進行立法篩選,對于其中情節嚴重的行為規定為具體犯罪,而不必等待環境危害后果的發生。這些犯罪統稱為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環境從業人員既包括環境行政法律關系中作為行政相對人的施工主體、制造主體、運輸主體、儲存主體、使用主體等,而且包括環境主管機關的工作人員。環境從業人員的行為規則具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環境從業人員的行為規則是指環境行政法的所有規定;狹義的環境從業人員的行為規則是指環境行政法規定的,為保護環境、防患于未然,對上述環境從業人員在業務過程中的行為提出的具體要求。
從主體上看,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的行為包括行政相對人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的行為和環境主管機關工作人員違反環境保護管制的行為。我國環境刑法的立法模式主要采用刑法典和附屬環境刑法并存的形式,而司法實踐中附屬環境刑法本身不能被直接援引用以追究行為人環境犯罪的刑事責任。因此,我國環境刑法關于環境犯罪危害行為的規定主要集中于刑法典。我國刑法典規定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的罪名主要是走私珍貴動物、珍貴動物制品罪(第三章第二節第151條第2款),走私珍稀植物、珍稀植物制品罪(第三章第二節第151條第3款),7走私廢物罪(第三章第二節第152條第2款、第六章第339條第3款),非法轉讓、倒賣土地使用權罪(第三章第八節第228條),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第六章第六節第339條第1款),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第六章第六節第339條第2款),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第九章第407條),環境監管失職罪(第六章第408條),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第九章第410條)以及非法低價轉讓國有土地使用權罪(第九章第410條)等十個罪名。
懲治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是從刑法確保、維護環境行政秩序的角度實現對環境的周全保護。探討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的根據是完善環境保護管制刑事法律的前提。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的根據主要體現為以下兩點。
環境保護的事前預防重于事后懲治。環境行政法規定的環境保護措施意圖將環境危害后果防患于未然,其對環境的有效保護力度是注重事后懲治的環境刑法難以比擬的。因此,對于環境保護而言,環境行政法較之于環境刑法具有優先性。環境保護是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二者的融合和運用,這就要求作為社會科學的環境法律要充分尊重環境的自然科學屬性,保證環境保護具體措施的科學性和可操作性。擅長細密規定的環境行政法就承擔起環境保護的重任。
環境行政法通過行政手段體現國家對環境秩序的干預,這種干預的重點在于通過罰款、拘留、警告等一系列行政制裁手段的運用維護一種既定的、理想的環境狀態。然而,環境行政法制裁違法的措施不是最嚴厲的,這決定了環境行政法的作用是有限的。刑事犯罪是人們在其他法律難以作為時,動用刑罰這一對人的權利進行最大程度限制甚至剝奪的懲治措施,通過對人施加最為嚴厲的痛苦來保障這些法律的順利實施。環境刑法是環境保護的最后防線,刑罰的嚴厲性決定了環境刑法相對于環境行政法的最終性。為了維護環境行政法的運行,應當選擇性地將環境行政違法行為犯罪化。污染環境的犯罪和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體現的是環境刑法對環境法益的保護。刑法有保護法益的目的,且是站在倫理的立場上去保護法益的。它所考慮的,不是單純的侵害法益的行為或者有害于社會的行為,而是倫理性的非法行為的問題。8污染環境的犯罪和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是環境刑法對已經造成或者可能造成環境危害后果等法益侵害行為的懲治,而不問行為是否違反了環境行政法的規定,其不是對環境行政秩序的直接維護和保障。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的犯罪是對違反環境行政法中關于環境從業人員行為規則的刑事處罰,目的在于加強人們維護、遵守環境行政法的意識,加強環境行政法實施的權威性和保障性。
環境行政法對于環境保護具有優先意義,環境刑法對于環境保護具有終局意義。環境刑法在深度上維護著環境秩序,環境行政法在廣度上維護著環境秩序。環境刑法對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行政違法行為的犯罪化,是從深度上推進廣度,由深度保證廣度,最終實現對環境的有效保護。
環境刑事犯罪可以分為污染環境的犯罪、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以及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在污染環境的犯罪和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中,環境行政法對于環境刑法的影響不具有必然的關聯性。環境刑法對污染環境、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化規定主要基于行為本身的性質。污染環境、破壞自然資源行為嚴重違背了人類的共同情感,具有倫理違反性,其本身已經達到了犯罪化的程度。然而,在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中,環境行政法對某些環境侵害行為已經進行了規定,環境刑法對該環境侵害行為的規定以相關環境行政違法的規定作為行為應當承擔刑事責任的前提性要素。這不同于污染環境的犯罪和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其填補了后兩者在環境犯罪懲治中的空白地帶。
污染環境的犯罪和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規定的是與污染環境、破壞自然資源危害結果或者危害危險迫近的行為。污染環境的犯罪和破壞自然資源的犯罪在時間上和空間上都與污染環境、破壞自然資源的后果具有直接、緊密的關聯性。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與污染環境、破壞自然資源后果并沒有時間上和空間上的直接、緊密關聯性。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中,環境從業人員在從事與環境相關的工作時違反了環境行政法關于具體操作規程的規定,只要其行為具有情節嚴重性,不問其與污染環境、破壞自然資源危害后果的關系,都構成犯罪。其立法宗旨在于預防環境污染、自然資源破壞等嚴重后果的發生。環境刑法規定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雖然不是基于保護環境的迫切、現實需要,但是其在本質上是對環境秩序的維護,是對環境的周全保護。環境刑法宜規定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以實現對環境的周全保護。
需要注意的是,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不是基于保護環境的迫切、現實需要,而是出于對環境行政秩序本身的維護,是基于預防環境危害后果發生的目的,因此刑事立法對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應當采取審慎的態度,對于其中具有“多次”、“社會影響壞”、“特殊工作崗位”等情節嚴重的情形進行規定,充分體現刑法的謙抑性。
我國刑法對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規定的較為分散且不完善。其中,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的犯罪包括非法處置進口固體廢物罪,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走私廢物罪,走私珍貴動物、珍貴動物制品罪,走私珍稀植物、珍稀植物制品罪以及非法轉讓、倒賣土地使用權罪。這些罪名主要圍繞土地保護、打擊廢物進口和特殊動植物的進出口等三個方面,充分說明了我國刑事立法者對于土地保護、廢物處理以及動植物保護的重視。但是,我國刑法并未對環境保護管制行政相對人的謊報行為和違反“三同時”制度行為等社會危害性較大的行為進行規定。我國刑法對環境主管機關工作人員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規定的犯罪包括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環境監管失職罪,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以及非法低價轉讓國有土地使用權罪四個罪名。2008年1月至9月,我國共立案查處危害能源資源和生態瀆職犯罪案件2074件2422人,其中重大案件569件673人,特大案件388件472人。涉案罪名比較集中,如濫用職權、玩忽職守以及徇私舞弊不移交刑事案件等罪名。9從上述數據可以看到,涉案罪名大多是對國家工作人員濫用職權、玩忽職守的一般性規定,而少有專門針對環境主管機關工作人員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的犯罪。鑒于環境主管機關工作人員是環境保護的重要力量,其手中的行政權力具有天然擴張性,因此,刑法對環境主管機關工作人員行為的調整應當細化。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之犯罪的立法完善涉及到很多問題,本文選取其中最具有緊迫性的三類行為予以分析。
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謊報行為的犯罪化,是將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違反環境保護法、謊報環境保護義務履行情況情節嚴重的行為規定為犯罪。美國規定了安全程序的三個特殊要求,即行為應具備“許可證”、“自我報告”以及“監督和費用”三個特殊要求。其中,作為特殊要求的“自我報告”是指向與某種違法行為相對應的管理機構進行通知。在美國,大多數的環境法將“自我報告”作為環境保護執行的首要條件。10如果沒有“自我報告”的自愿揭示,環境法就難以執行,因為商業行為是如此的龐大,以至于其經常脫離公眾的審視。因此,做虛假陳述和對污染排放和釋放沒有進行報告都是刑事犯罪。11這是美國環境法中對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謊報行為構成犯罪的規定。1993年美國奧瑞崗環境犯罪法第十四條“向政府機構提供錯誤資料罪”也是對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謊報行為構成犯罪的規定。對于環境保護管制行政之相對人謊報行為的犯罪化,英國《環境保護法》第23條規定:“違反本法第6(1)條的規定……或者不服從甚至違反環保執行令的要求以及禁止令的禁止性規定;或者毫無理由地不服從依第19(2)條發布的環保令的要求;或者故意對與環境保護直接相關的材料作虛假陳述以及故意對需要保存的資料作虛假陳述的,構成危害環境的犯罪,對違法者處不超過20000英鎊的罰金,或處3個月以上不到兩年的監禁;或兩者并處。”12美國和英國環境法對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謊報行為的犯罪化規定對我國環境刑法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環境主管機關為了達到特定的管制目的,往往必須介入企業活動的各個細節。主管機關部分地依靠企業主的申報材料以便掌握管制的情況,進而將有限的人力和物力資源投入到必要的地方,根據申報材料對可能出現的或者已經發現有污染跡象的情況及時予以調整和治理,因而企業主的真實申報行為也是有利于環境保護的重要行為之一。因此,臺灣環境刑法強調了對污染者謊報行為的處罰。13環境保護管制具有措施的預防性和規定的細密性等特征,在環境保護中必須增強環境保護管制的效力,以發揮環境保護管制這一環境保護的主體力量。環境保護管制的效果與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的積極配合和誠實行為緊密聯系在一起,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的謊報行為不僅會嚴重影響環境保護管制的效率,甚至會使環境保護管制失去應有的作用,導致環境危害的發生。因此,對于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情節嚴重的謊報行為,應予以犯罪化。
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謊報行為的犯罪化,要注意以下三點。首先,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謊報行為的犯罪化要以環境行政法的規定為前提。環境行政法已經規定了行政相對人的報告義務,是其構成謊報犯罪的前提條件。如果行政相對人不具有環境行政法上的報告義務,則環境刑法不能追究刑事責任。其次,行政相對人主觀上對謊報行為具有故意。行為人必須是故意實施謊報行為,過失進行謊報行為不能構成謊報犯罪。再次,行政相對人的行為具有多樣性,不僅表現為提供影響環境主管機關行使職權的記錄、計劃或者其他形式的信息,而且表現為涂改、隱匿、毀棄、影響環境主管機關行使職權的記錄、計劃或者其他形式信息的行為。
為實現建設項目中的環境保護,環境法上規定了“三同時”制度。我國《環境保護法》第26條規定,建設項目中防治污染的設施,必須與主體工程同時設計、同時施工、同時投產使用。《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勞動法》等法律也有相關規定?!叭瑫r”制度是指建設對環境有影響的一切建設項目,必須依法執行環境保護設施與主體工程同時設計、同時施工、同時投產使用的制度,簡稱“三同時”制度?!叭瑫r”制度是加強建設項目環境管理的重要手段,是防止產生新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的主要保障,是防治環境質量急劇惡化的有效措施。對“三同時”制度的嚴格遵守有利于在源頭上防治環境污染。
行政相對人違反“三同時”制度一般以責令其停止施工、補辦審批手續,責令停止生產或者使用,責令重新安裝使用防治污染的設施等形式進行法律責任的追究。但是,這些法律責任的承擔實質上是對違背“三同時”制度的補救措施,其不具有懲罰性。行政相對人在建設項目中遵守“三同時”制度就失去了積極性。正是“由于犯罪對他的預期收益超過其預期成本,所以某人才實施犯罪”。14行為人追求利益最大化,要求實施犯罪預期收益盡可能大,而預期成本則盡可能小。遵守“三同時”制度必然加大建設成本、延緩建設進度;不遵守“三同時”制度的行為一旦被發現可以采取補救措施,并能夠在其之后正常運轉。于是,作為與環境評價制度一起被并稱為防止環境污染和破壞兩大法寶的“三同時”制度,在行為人進行了利益權衡后往往成為行政相對人惡意破壞的對象。因此,有必要通過加大行政相對人實施違反“三同時”制度的預期成本,引導其自覺遵守該制度。而最重要的預期成本是刑罰成本。所謂刑罰成本是犯罪人實施犯罪行為以后,遭受刑罰追究的可能程度以及所處刑罰的嚴厲程度。15這就要求首先將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違反“三同時”制度的行為進行犯罪化。
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違反“三同時”制度行為的犯罪化,要注意以下三點。首先,將環境保護管制之行政相對人違反“三同時”制度的行為犯罪化,主要包括將建設項目的初步設計中沒有按照環境保護設計規范設計、建設項目施工中沒有按照環境保護設計規范施工以及建設項目投入使用時沒有同時啟動環境保護設施情節嚴重的行為規定為犯罪。其次,違反“三同時”制度犯罪的主體是負有環境行政法上實施“三同時”義務的人員。違反“三同時”制度犯罪的主體身份具有特殊性,主要包括負有環境行政法上實施“三同時”義務的設計者、施工者以及使用者等。再次,對違反礦井、海上平臺等特殊建筑的保護和使用規則的犯罪可以規定加重法定刑。例如,《俄羅斯聯邦刑法典》第246條是關于工程施工過程中違反環境保護規則的犯罪規定:“在工業、農業、科學和其他項目的設計、布局、建設、投入使用和使用過程中,負責遵守環境保護規則的人員違反這種規則,并造成放射性環境的重大改變、人員健康受到損害、動物大量死亡或者其他嚴重結果的,處數額為10萬盧布以下或被判刑人1年以下的工資或其他收入的罰金……”第255條“違反地下資源的保護和使用規則”規定:“在采礦企業和非采礦用地下構筑物的設計、布局、建設、投入運營和運營的過程中違反地下資源的保護和利用規則,以及擅自建設有用礦物的開采層面,如果上述行為造成重大損失的,處數額為20萬盧布以下或被判刑人18個月以下的工資或其他收入的罰金……”16對違反采礦企業和非采礦用地下構筑物這些特殊建筑的保護和使用規則的犯罪規定了較一般建筑物更重的法定刑。
自然資源本身具有有限性,同時,自然對人類活動帶來之污染物質的消化能力受到其自身發展規律的制約。這就要求人們要自覺、合理地利用資源,并適度排放污染物質。環境保護管制中的行政許可即是為此目的而實行的行政控制措施。環境保護管制中的行政許可是環境主管機關根據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的申請,經依法審查,準予其從事與自然資源的開發、污染物質的排放等相關活動的行為。行政許可在環境保護管制中大量存在,而且環境保護管制在某種程度上決定并引導著環境保護管制行政相對人對自然資源的開發、對污染物質的排放等行為。因此,環境主管機關的行政許可權力一定要審慎行使,嚴格規制。
對環境保護管制中行政許可權力的規制,我國刑法僅規定了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和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兩個罪名,對于其他違法行使環境保護管制中關于自然資源的開發、污染物質的排放等行政許可權力的行為沒有規定。事實上,環境保護管制具有措施的預防性和規定的細密性特征,是環境保護的主體力量。作為環境保護管理部門的環境主管機關,其在環境保護中的作用極為重要。環境主管機關對環境進行保護的重要方式之一是對環境行政許可權力的行使。規范環境行政許可權力的行使對于環境保護的全局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而通過刑罰這一最具強制力的措施統一規范環境行政許可權力,不僅有利于發揮刑罰對環境主管機關工作人員的一般預防功能,而且統一對各種環境行政許可的規制能夠彌補現有刑事立法僅規制濫用林木采伐許可權力和土地征用許可權力的漏洞,有利于實現刑法對不同自然資源的平等保護,最終維護整個生態環境的和諧共生關系。因此,為有效規制環境保護管制中的行政許可權力,筆者認為宜設立“違法進行自然資源開采、使用許可、排污許可罪”,對違法批準、發放各種許可證的行為統一進行規定。
設立“違法進行自然資源開采、使用許可、排污許可罪”,統一規定濫用環境行政許可權的犯罪行為,要針對行為本身的特點進行規制。我國刑法規定的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和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兩個罪名,對于“違法進行自然資源開采、使用許可、排污許可罪”設置的犯罪構成和法定刑具有一定啟示意義。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和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都規定了相似的犯罪成立要件和法定刑。(1)犯罪成立的前提是違反相關環境保護行政法的規定。根據我國刑法規定,林業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違反森林法的規定”(刑法第407條)、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徇私舞弊,違反土地管理法規”(刑法第410條)才能構成相應的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和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行為人的行為違反了環境行政法的規定是犯罪成立的前提。如果行為人的行為沒有違反相關環境行政法的規定,則犯罪不能成立。(2)對行為人行為的情節或者后果都有相應的要求。根據我國刑法規定,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的成立需要具備“情節嚴重,致使森林遭受嚴重破壞”的條件,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的成立需要具備“情節嚴重”的條件。(3)犯罪主體具有特殊身份。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的犯罪主體是“林業主管部門的工作人員”,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的犯罪主體是“國家機關工作人員”。(4)法定刑的起刑點相同。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的法定刑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的最低檔次的法定刑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如果造成重大損失的,法定刑檔次為“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鑒于我國現行刑法的規定,筆者認為,可以在刑法分則“瀆職罪”一章中將“違法進行自然資源開采、使用許可、排污許可罪”表述為:“環境主管機關的工作人員違反保護環境相關法規的規定進行自然資源開采、使用許可、排污許可,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致使環境遭受特別重大損害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币韵率菍υ摲N表述的解讀。(1)該罪名成立的前提是違反相關環境行政法的規定。例如,違反保護森林相關行政法的規定,違反保護野生動、植物資源相關行政法的規定等等?!斑`法進行自然資源開采、使用許可、排污許可罪”作為直接違反環境保護管制犯罪的一個具體罪名,其實質是通過動用刑罰懲處違反環境行政管制的行為,從而為環境行政法律、命令等的實施提供強制性后盾。因此,其犯罪構成應體現犯罪行為對環境行政秩序的違反,規定犯罪的行政違法性。(2)該罪名的危害行為表現為違法進行自然資源開采許可、自然資源使用許可以及違法進行排污許可的行為。對涉及自然資源的開采、使用和向自然排污的行為的行政許可進行刑法規制,全面實現對環境的保護。我國刑法僅規定了濫用與林木和土地相關的行政許可權力的行為,這顯然會放縱濫用與礦產資源、漁業資源等其它自然資源相關的行政許可權力的行為和非法許可向自然排污的行為。如果上述行為適用“濫用職權罪”進行定罪量刑,則由于適用濫用職權罪認定濫用環境行政許可權力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存在著過于籠統、犯罪認定標準模糊的弊端,因此不宜適用濫用職權罪對其定罪量刑。(3)該罪名的成立要求情節嚴重。之所以將“情節嚴重”作為“違法進行自然資源開采、使用許可、排污許可罪”成立的條件,原因在于這不僅有利于厘清環境刑事犯罪與環境行政違法的界限,而且有利于有效嚴懲違法行使環境行政許可權的行為。違法行使環境行政許可權的行為只有具備手段惡劣、保護對象特殊等“情節嚴重”的情形才構成犯罪,“情節嚴重”是行使環境行政許可權構成違法還是犯罪的分水嶺,這符合刑法的謙抑性原則。另一方面,將“情節嚴重”而不是“情節嚴重且致使環境遭受嚴重破壞”作為該罪的成立條件,即只要行為“情節嚴重”、而不問是否“致環境遭受嚴重破壞”都成立犯罪,有利于增加刑罰對環境主管機關工作人員的一般預防功能。將“情節嚴重”而不是“情節嚴重且致使環境遭受嚴重破壞”作為該罪的成立條件,將行使環境行政許可權可能構成犯罪的行為范圍擴大,有利于克服環境主管機關工作人員認為只要沒有造成環境嚴重破壞后果即可遠離刑罰懲罰的僥幸心理,加強其在行使環境行政許可權時的注意義務。(4)該罪名的主體是環境主管機關的工作人員。構成該罪名主體的人員需要具備行使相應環境行政許可權的實質特征。(5)該罪名包括“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和處罰結果加重犯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兩個法定刑檔次。規定“違法進行自然資源開采、使用許可、排污許可罪”的最低法定刑檔次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一方面尊重了我國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和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罪的立法與司法現狀,保持了立法的連續性;另一方面這與我國對“濫用職權罪”法定刑的規定一致,有利于維護立法體系的協調性。針對行為人行為造成結果的輕重不同,規定“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和“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兩個量刑檔次,為司法裁量提供了更為具體的標尺,切實貫徹了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
注:
1林山田:《經濟犯罪與經濟刑法》,臺北三民書局1981年版,第116-117頁。
2[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楊東柱、尹建軍、王哲譯,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75頁。
3、11 Yingyi Situ,David Emmons,Environmental Crime the Criminal Justice System’s Role in Protecting the Environment,Sage Publications,Inc.,2000,1-2,35-36.
4鄭昆山:《環境刑法之基礎理論》,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38頁。
5 Sally M.Edwards,Terry D.Edwards,Charles B.Fields:Environmental Crime and Criminality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Issues,Garland publishing,Inc.,1996,88.
6、13王秀梅:《臺灣環境刑法與環境犯罪研究》,《刑事法雜志》1999年第3期。
7周道鸞:《刑法修正案(七)新增、修改和保留的罪名探析》,《檢察日報》2009年4月3日。
8[日]小野清一郎:《犯罪構成要件理論》,王泰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3-84頁。
9《福建紙業信息》2008年第23期,第2頁。
10 Sullivan, Asics of Environmental Law.In G.Arbuckle et,Environmental Law Handbook.Rockville,MD: Government Institutes.
12廖華:《環境監管失職罪的個案研究》,載張梓太主編:《環境糾紛處理前沿問題研究——中日韓學者談》,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頁。
14[美]理查德·A·波斯納:《法律的經濟分析》,蔣兆康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292頁。
15楊春洗、向澤選、劉生榮:《危害環境罪的理論與實務》,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1頁。
16《俄羅斯聯邦刑法典》,黃道秀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32頁、第1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