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琴
(黑龍江科技學院,哈爾濱150027)
敘事學(narratology)是在結構主義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對敘事文本進行研究的理論。它“研究所有形式敘事中的共同敘事特征和個體差異特征,旨在描述控制敘事及敘事過程中與敘事相關的規則系統”(Prince 1987:65)。最早提出敘事學概念并認為這是一門有待建立的科學的人,是法國當代著名結構主義符號學家、文藝理論家茨維坦·托多羅夫。他在1969年出版的《〈十日談〉的語法》中首次提出,“這門科學屬于一門尚未存在的科學,我們暫且將這門科學取名為敘事學,即關于敘事作品的科學”(Todorov 1969:132)。此前,1966年巴爾特發表的《敘事作品結構分析導論》、克洛德·布雷蒙發表的《敘事可能之邏輯》兩篇論文和同年格雷馬斯出版的《結構主義語義學》一書,都可以視為當代敘事學的奠基之作。敘事學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已經自成體系,足以對許多敘事文本或文體進行有效分析。
隨著語言學理論的盛行和結構主義的興起,敘事理論逐漸取代了傳統的小說理論。中國學術界20世紀80年代就將目光投向敘事學,90年代出現了敘事學熱,并從此余緒不斷。
20世紀60年代結構主義背景下興起的敘事學理論,從80年代后期開始登陸中國,90年代中期達到高潮。國內連續翻譯并出版了國外經典敘事學著述,包括韋恩·布思的《小說修辭學》、收錄眾多敘事學大家論述的《敘述學研究》、熱拉爾·熱奈特的《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華萊士·馬丁的《當代敘事學》、里蒙·凱南的《敘事虛構作品:當代詩學》、米克·巴爾的《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等。同時,國內外學者借鑒相關理論,也展開了以中國文學為研究對象的敘事學研究,如徐岱的《小說敘事學》、羅鋼的《敘事學導論》、浦安迪的《中國敘事學》、楊義的《中國敘事學》、申丹的《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等(唐偉勝2004:90)。
國內雖然出現多本敘事學專著,但大部分或用力于“術”的層面上的應用和發揮,而缺乏“學”的層面上的挖掘和探討;或側重于對西方理論的譯介,而缺乏必要的批判眼光。早在1996年,錢中文就指出,敘事學“80年代介紹到我國后,一些青年學者趨之若鶩,到目前為止,已出版了多部著作……但都是綜合外國學者的觀點寫成,最多加些中國文學的引證,處在介紹、搬運階段”(楊義1997:424)。如今,申丹的成果已經遠遠超出介紹和搬運階段,但她的用力點仍是對西方敘事理論的反思,其出發點仍是西方的敘事理論而非中國的敘事理論。在中國大陸的敘事學研究熱潮中,中國自己的敘事理論卻倍受冷遇,幾乎無人問津。但海外漢學家卻對中國的敘事藝術傾注一腔熱情。法國的埃梯安伯爾認為,吳敬梓和劉鵲的小說足以說明,“沒有理由認為中國的小說比歐洲落后,有必要接受西方蠻人的小說形式”(趙毅衡1994:14)。捷克的普實克在《抒情的與史詩的》一書中對晚清的小說敘事有詳細的分析。韓南、浦安迪等人也致力于中國的敘事藝術研究。但他們的著作大都沒有中譯本,中國學界感興趣的是法國的結構主義敘事學,而不是中國小說的敘事特點。浦安迪的《明代小說四大奇書》1993年由中國和平出版社翻譯出版,但未能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1996年他的《中國敘事學》問世。就這兩本書而言,《中國敘事學》不少取材于《明代小說四大奇書》,而且就總體看,前者不如后者深刻周到,后者理應激起更大的反響才是。但1993年前后,正值學界大張旗鼓地學習運用西方敘事學之際,對研究中國敘事的專著卻無心眷顧。
創建中國敘事學的理論氛圍在上個世紀90年代才逐漸形成。1997年,楊義出版了《中國敘事學》。該書一問世,便受到國內著名學者的高度評價,杜書瀛指出,“《中國敘事學》填補了一項學術空白,第一次建立了具有中國特色的、與西方體系可以對峙互補的敘事學體系,因此,該書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具有重要的價值,具有開創性的意義”(楊義1997:425)。
另外,《外國文學評論》、《外國文學研究》、《文學評論》、《外語教學與研究》、《外語學刊》、《外國語》、《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四川外語學院學報》和《外語研究》等刊物從1999年到2002年上半年共刊載敘事學相關文章40篇,其中理論分析10篇,個案研究30篇,分別占25%和75%。這段時間,人們對敘事學的研究興趣逐年遞增,僅2002年上半年,相關文章就達到12篇,其中理論分析的文章也達到3篇,比2001全年還多。
國內敘事學研究的總體特征可以概括為:從詮釋到互動的遞進,移植與創化并舉。
“從詮釋到互動的遞進,是就敘事學的文學批評而言的。詮釋,是指以西方敘事學理論來解讀中國文學作品,這是初期敘事學批評的主要模式。這種研究方式關注的焦點是中國作品,西方理論是在方法論的意義上存在并被使用的。”(施定2003:130)在國內敘事學研究的探索階段,這種研究方式拓寬了人們的視野,豐富了研究的路徑。“研究者在其批評實踐中,深切感受到對西方理論進行改造、生發乃至超越的必要。從比較文學角度看,這種詮釋可視為其中的闡發研究類型,而真正的闡發研究,要求作品和理論的互動,即互相印證,互相生發,以取得相得益彰的動態效果。”(施定2003:130)90年代之后的批評論著大多體現了這種追求。比如,楊義的《中國古典小說史論》通過對歷代經典作品的解讀,探求中國敘事學的獨特體系;張世君的《〈紅樓夢〉的空間敘事》則試圖對敘事理論中的“空間敘事”這一薄弱環節有所補益;鄭鐵生的《三國演義敘事藝術》以歷史小說為研究對象,闡述歷史敘事和文學敘事的不同規律和特點。“敘事學批評中由理論對作品的單向詮釋到兩者的雙向互動,賦予了一些批評論著相當濃厚的理論色彩,這標志著敘事學文學批評走向成熟。”(施定2003:130)
移植和創化并舉,則是對西方敘事理論譯介和中國敘事理論建設兩方面活動的概括。這是敘事學研究的重要策略,也是必由之路。人類心理、思維方式的共通性是這兩種理論體系能夠溝通的基礎,而中西文化的異質性,異質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又是激活思維、打開新路的重要途徑。因此,只要西方敘事學仍在發展,它就始終是我們重要的理論資源和參照體系,中國敘事學的建設就必然還要移植。而對西方理論的移植,并非我們的目的,我們要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敘事學體系。這就要求我們在移植的同時,還要進行創造性的轉化乃至創造性的進化,這里簡稱“創化”。“創化”的對象不應限于西方敘事理論,更重要的是中國古代和現代的敘事理論。也許,惜守本土化立場,立足當下中國文學實踐,背靠幾千年中國敘事傳統,放眼國外的先進成果,將本土立場與世界視野結合、當下實踐與歷史遺產結合,才是建設中國敘事學的康莊大道;而這也日漸成為中國敘事學研究者的共識,并被其研究實踐證明。例如,陳平原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趙毅衡的《苦惱的敘述者》等都拋開西方敘事學的語言學模式,貫穿文化學的深層思考。傅修延的《先秦敘事研究》更是直接以先秦時代的敘事工具、敘事載體、敘事形態為研究對象,直叩中國敘事學之源;楊義的《中國敘事學》賦予中國敘事學以本體論地位,融入“還原→參照→貫通→融合”的自覺方法論追求。“這些著作,都在不同程度上消滅了形式與內容的對立,拆除了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藩籬,與中國敘事傳統的血脈聯系,不但使其理論有了堅實的基礎,而且賦予這些論著以理論話語和批評話語的雙重品格。而主體精神的注入又體現了研究者對西方著作文風干澀枯燥和價值判斷缺失之弊所保持的警惕。這一切,都構成了中國敘事學研究對西方敘事學,尤其是結構主義敘事學的超越。”(施定2003:131)
中國敘事學的研究領域至少有文學敘事與歷史敘事之分。在文學敘事中,以往的研究重心又在小說敘事,對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敘事詩等領域鮮有問津;戲劇敘事學的研究直至1996年才開始立項,組織專人進行課題研究;而影視文學領域直到2000年才有李顯杰的《電影敘事學:理論和實例》一書問世,而且主要探討西方電影敘事理論。小說敘事學研究領域也不平衡,大部分批評著作選擇的對象都是古代小說或當代小說。現代小說的敘事學批評除了譚君強的《敘述的力量:魯迅小說敘事研究》和王富仁的長文《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之外,少見其他有分量的論著。外國小說研究方面,更是只有胡日佳的《俄國文學與西方》一書。“拿理論建設來說,中國傳統敘事理論的挖掘是研究者關注的中心,但其中的重點在古代傳統(如一些研究者對古代小說評點中含有的敘事思想的梳理),對五四以來的現代傳統則至今無人涉足。因此,從研究領域、研究對象來看,中國敘事學研究尚有大片土地有待開墾。”(施定2003:131)
目前,中國敘事學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主要體現在:(1)理論研究角度不新,國外理論介紹范圍不廣。理論研究的選材范圍基本上還處于經典敘事學的范疇,如對話語/故事、敘述者的研究;對國外敘事理論介紹的數量相當有限,而且沒有覆蓋敘事學的最新發展方向,難以形成方法論。(2)敘事批評實踐中,研究范式過度集中在敘事話語方面(80%以上的論著都沿用熱奈特的體系),其中又以敘述者、敘述視角、敘述人稱和敘述時間的研究為主(占該類論文的83%),對敘述聲音、敘事層次、敘述進程方面的研究很少;鮮有將敘事話語和故事結合,并提煉出有效敘事規律的研究;同時,研究多采取靜態角度,沒有將闡釋語境真正納入文本解讀。同時,“這一時期的敘事批評實踐還缺乏對‘亞文類’、不同時代小說及不同作家小說(如浪漫小說、古代小說、現代小說、后現代小說、偵探小說、狄更斯小說等)的共性研究,多從一文出發,將敘事研究變成了單個文學的技巧欣賞”(唐偉勝2003:65)。
縱觀1999—2002年敘事學在中國的理論研究,我們的理論研究基本上還停留在經典敘事學領域,對國外最新的敘事理論和重要人物缺乏介紹和研究。雖然已有學者注意到結構主義敘事學研究的弊端,并試圖通過介紹西方與之相對的理論來進行糾正,特別強調意識形態、讀者接受和修辭維度的敘事研究。但這些研究在數量上還遠遠不夠,沒有覆蓋國外敘事研究的最新趨向,而且也沒有形成方法論。
中國敘事學的研究數量并不少,但由于與國外最新研究模式缺乏有效呼應,我們的研究范式顯得陳舊,研究角度顯得狹窄,這種形勢使引進和研究國外最新敘事理論的工作變得尤為重要和迫切。
“20多年的中國敘事學研究,從整體上看,歷史、文化意識相當強烈,文化學思路尤為受人青睞,至于敘事學與其他學科的結合研究,只有申丹的《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較為典型。其實,要打破結構主義敘事學的封閉,建構較為全面的中國敘事學體系,敘事學的跨學科研究是其發展的必然趨勢,心理學、符號學、修辭學、文體學等都可以嘗試。當然,敘事學的跨學科研究應以更全面、更深入地發展敘事理論為歸依,而不應以淡化乃至抹殺敘事學本身的理論品質為代價。”(施定2003:131—132)
中國敘事學宏大體系的建設,需要眾多研究者的協同作戰。中國迄今無專門的敘事學研究組織和刊物,研究者基本上是各自為戰。這種狀況要求研究者具備自覺的自我分工意識,洞悉國內外敘事學研究的已有成果和最新進展,在此基礎上確立自己的研究領域和方向,盡可能避免重復勞動,以彌補中國敘事學研究的不足。
敘事學的中國之路怎么走,怎么發展,也包括中國的敘事學遺產應該怎樣總結,怎樣繼承。學術研究是學術創新、理論創新的活水之源。敘事學要發展,一是要靠創作者不斷努力實踐,在實踐中不斷創新;二是要靠廣大文藝理論工作者不斷深入研究、總結,進行科學的理論升華;三是要在學術研究者之間開展學術交流,以促進敘事學理論研究的不斷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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