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忌”習俗的文化闡釋

游珍海

（貴州民族學院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陰陽家謂人自七歲起，每隔九年，便為大忌之年，當小心行事，是為年忌。”《中國方術大辭典》如此解釋“年忌”，并引《靈樞經·陰陽二十五人篇》歧伯言“當此之時，無為奸事”以明了“小心行事”意旨，［1］其內蘊的邏輯在于“如果到了這些年齡節點，就會遇上兇災或者不吉，除非用特定的手段來禳解”。據此詞條，民間俗信與此相類的大忌之年當不止于此，其他如本命年、明九（逢九）、暗九（九的倍數）以及民間俗語“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中的“七十三、八十四”這兩個特殊年齡節點均與上述年忌內涵一致，民間普遍認為，這幾個年齡節點是重要的、兇險的，要小心度過。因此，年忌習俗應涵蓋上述所有時間節點。

年忌習俗在我國各民族中非常普遍，且都有與之相對應的禳解方式。數字本身并不具備善惡，但何以在年忌習俗中這些數字就成了不吉的代名詞呢？

一、年忌習俗的幾種解釋

綜觀近些年來對年忌習俗的研究，筆者認為，到目前為止，主要形成了以下一些看法：

（一）循環說：這種說法認為，“本命年”為兇年的思想根源起于循環說。由于漢民族以農耕為主，人們在一年四季、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氣候的不斷交替中勞動耕作，發現一般草木春生、夏長、秋熟、冬亡的循環交替是與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氣候不斷循環交替相聯系的，而“12這個數字，與十二地支、十二生肖相合，也與十二個月、十二時相合。十二個月正好是一個回歸年……”，這樣，人們就會聯想到與十二月相聯系的十二地支以及十二生肖，進而把這種自然規律同人類自身的生命相聯系。于是人們認為，和草木的生、長、熟、亡相類似，一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年起，每12年就是一個人的一次生命周期，而度過這一周期的最后一年，也就是“本命年”，生命就會出現新一輪如同草木的生、長、熟、亡的循環過程。［2］

（二）圣人說：此說應為最具影響力的一種說法。這種說法認為，七十三、八十四的年忌直接與孔子、孟子兩位圣人的卒年有關。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卒于公元前479年，活了72周歲，73虛歲；孟子約生于公元前372年，卒于公元前289年，約83歲。鑒于孔孟的圣人地位，人們認為，連圣人都無法邁過的七十三、八十四這道“壽坎”，必然主兇。

（三）諧音說：這種說法認為，“七十三、八十四”年忌現象與語言中的諧音現象有關，它們“因語言游戲而弄假成真，進之轉化為迷信”。因為“十”諧音“失”，相當于“減”。七個減去三個，八個減去四個，余數都是四。而“四”又諧音“死”。如此“到了七十三歲了”便是“到死的時候了”，因而成為年忌。［3］

（四）宗教影響說：此說對本命年進行了詳盡的解析。作者認為，中國人的本命觀念在生肖起源前已經形成，本命年說法的形成與被稱為“唐密”的佛教密部經典盛行有關。在“唐密”的諸多經典中，《宿曜經》指出人的妻財子祿、吉兇禍福與日月、十二宮、二十八宿等息息相關，人出生的年月日時，無不有其本命星、本命宿、本命曜、本命宮神和本命元辰。《宿曜經》等“唐密”經典中本命星、本命宿等內容，與中國本土的本命觀念不謀而合，其推算命運、趨吉避兇的方法，也與中國本土的星相學、擇吉術等高度一致，特別容易為中國人所接受。由于“唐密”的盛行，中國人本有的本命觀念得到空前的強化和普及。從這時開始，中國有了供養本命星、本命宿等的本命年習俗。［4］

上述說法從不同的角度對年忌現象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對于人們了解這種習俗的文化內蘊無疑極具啟示意義。但上述說法均側重這種習俗文化內質的貫注過程，且未能盡釋疑團。以“圣人”說為例，中國古代有把文化創造歸于圣人的傳統，從伏羲“結繩而網罟”、神農“斷木為耜，揉木為耒”到“百工之事，皆圣人之所作”，都是如此，但我們只是把它們看做神話思維的產物，并未視之為信史，因此，圣人說未可盡信，其他三說也有不盡如人意或未可盡信之處。

年忌習俗歸根結底是一種數字崇拜現象的產物，其根源應該從數字的產生溯源。從發生學的角度看，數字本身不具有崇拜意義，其崇拜意識最早應來自于人類原初思維即人類學所指的原始思維的神秘互滲。因此，筆者認為，年忌習俗的產生與發展如同其他文化現象一樣，經歷了自己的發展歷程。我們無法對其有明確的時間區分，但它一定會經歷這樣的過程：數感——數崇拜——模式數——年忌。

二、從“數感”到年忌習俗的產生

對于數的產生，丹齊克認為：蒙昧時期的人類就已經具有了“數感”。這種“數感”使人類能夠辨認一個小集合里物質多少的變化。這種“直接的數的知覺”，是后來產生計數技巧的基礎。有了計數，人類才有了用數表達宇宙的驚人成就。而伴隨計數技術的發展，才產生了數字。［5］

參照文化人類學家對原始思維的研究，在這一發展過程中，必然伴隨著人類最早的信仰意識。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呂爾認為，原始人的思維是一種“非邏輯思維”，完全受集體觀念的支配。而思維的集體表象沒有邏輯特征，這些表象受“互滲律”支配。因此，在原始人的意識中，實在體系和精神體系沒有區別，現象之間沒有客觀聯系，只有神秘聯系。他們常常將實體對象與實體對象的概念混淆在一起，所有的事物往往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并且互相感應聯系。

我們知道，在現實運用中，數一般用來指事物的多少或順序，與原始人類的生活緊密關聯在一起。根據列維·布呂爾的理論，原始人“每當想到作為數的數時，他就必然把那些屬于這個數的，而且同樣具有神秘的互滲而正是屬于這一個的什么神秘的性質和意義一起來想象”。［6］這樣，原始先民們就在實體物與精神數之間建立了神秘的聯系。他們相信，凡是與數有關的表象都可以彼此替代和轉換，人與物、數之間互相滲通、影響、作用。因此，在這樣一個“讓幻象塞滿自己的住宅，周圍的環境，廣大的地面和天空”［7］的原始世界里，在由“數感”到數產生的過程中，必然產生對數的原始崇拜，而這種崇拜為后世年忌習俗的產生奠定了最初的思想基礎。

不過，原始人對數的這種崇拜，還僅僅產生崇拜實體，并未與年忌習俗文化內質及相關的儀式結合在一起，但數崇拜的產生必然會導致模式數的產生。

在人類習俗文化中，模式數字是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人們對其本質也早已有論述。美國人類學家查爾斯·威尼克主編的《人類學詞典》釋之為“一種在特定文化中經常出現于不同場合的數字”，芮逸夫主編的《人類學詞典》對之有更為詳細的解釋，認為模式數是“習慣上或格調上一再重復，用來代表儀禮、歌謠或舞蹈模式的數字，也用來指兄弟、姐妹或動物類型傳統上所具有的數字，或用來代表故事重復出現的行為的數字”。葉舒憲在《中國古代神秘數字》中的闡釋更為明了：“某些數字除了本身的計算意義外，還兼有某種非數字的性質，它在哲學、宗教、神話、巫術、詩歌、習俗等方面作為結構素反復出現，具有神秘或神圣的蘊含。”［8］參照上述界定，模式數至少應該具備這樣兩個要素：一是“兼有某種非數字的性質”，具有“神秘或神圣的蘊含”；二是“習慣上或格調上一再重復”。

任何文化形態都是一個立體的系統，其中最穩定最保守的是包括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宗教情緒在內的核心層次，即核心的部分而不是外在部分，文化的獨特內涵與之息息相關。應該說，最早產生的原始數崇拜已經具備“某種非數字的性質”，但未必具體到某個或某幾個特定的數上，只有當其“神秘或神圣的蘊含”在社會歷史發展中不斷復雜化、完整化時，才具有模式數的內涵。因此，考察模式數內蘊的形成，最核心的應該是探討積淀在模式數上的核心的部分，其極大成者無疑是哲學思想或宗教情感。對于這一過程，如果我們借用民間敘事模式中人物形象生成的“箭垛”概念來描述，這些數字就如箭垛，各種人類思想或情感之箭不斷向其交集，才最終促成了模式數復雜而又自成一體的“神秘或神圣的蘊含”的形成，并隨社會發展不斷演化。

許多學者都從這些方面對中國傳統模式數的形成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深入探討，并形成了令人信服的結論：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肇始，本土道教和外來佛教的浸染，民間意識的契合，三者合力促成模式數文化內蘊的形成。這一形成過程，極大地豐富了原始數崇拜的文化內蘊。當模式數的“神秘或神圣的蘊含”相對穩定并轉化為民俗心理，進而與人們的年齡數建立關聯，便促成了中國年忌習俗的最終形成。

三、年忌習俗的文化闡釋

從前文對年忌習俗的各種不同說法的梳理中可以發現，和年忌相關的模式數主要是九、十二及其倍數。根據歷來學者們對“九”和“十二”的研究以及民俗文化中的信仰現實，我們會發現，這兩個模式數具備的文化意義均指向美好與吉祥，幾乎是“順利”、“崇高”、“圓滿”的代名詞，在現實生活中廣受禮遇，但何以單單在年忌習俗中會轉化為“不吉”意思呢？

綜合前述學者們的看法，筆者以為，脫離傳統文化心理的依托，單純的某一種探討不足以解釋所有的年忌習俗，特別是不能全部解釋其由吉數向兇數的轉化，年忌習俗的文化解釋至少要分兩個方面進行：

首先，“循環說”釋“本命年”和“七十三、八十四”。

上述周建新《“本命年”與“坎兒年”淺析》一文以“循環說”解釋“本命年”極具啟示意義，它凸顯了年忌習俗從原始神秘互滲產生數崇拜到年忌內質形成的內在邏輯，并指出了年忌習俗的產生與早期人類宇宙觀的緊密關聯。但作者在解釋后者時，卻轉向了“圣人說”。實際上，如果進一步探討，“循環說”可以較好地闡釋“七十三、八十四”年忌。因為，這兩個年齡數字正好是第七個本命年的起始年與最后一年，按照“循環說”的解釋，剛好是一個人的第七個生命周期。而“七”這個模式數，也具有與“十二”類似的循環意義，這種說法幾乎已成定論。“宇宙之道的運動是以‘七’為時間循環界點的，‘七’是用來象征無限時間的常用數字。”［9］“‘七’表示生命的周期變化，有物極必反、周而復始的意味。”［10］“七的功能，尤其指它的原初功能，就是一種神秘的限度。或是數量上以七為限，或是時間上以七為期，七作為神秘的周期數而存在。”［11］因此，“七”作為“時間循環界點”或“神秘的限度”與“十二”這一生命周期的循環數疊加的時候，不產生“七十三、八十四”年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其次，傳統文化心理釋“明九”和“暗九”。

“明九”和“暗九”這兩種年忌，與九的關聯是不言而喻的，對它們加以解釋，需要探討數字“九”的象征內涵。作為模式數，“九”的象征內涵主要有二：

（一）諧音長久之“久”，寓意天長地久。取此吉意的習俗，民間隨處可見；

（二）九有極限、限度、至尊之意。《素問·三部九候論》中說“：天地之至數，始于一，終于九焉。”［12］近代學者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補》說得更明白：“凡數指其極者，皆得稱之為‘九’。”［13］毫無疑問，“終于九”與“指其極”是由九的自然屬性得出的結論，它指出了九的極限含義，因為在單數中九是最大數，在奇數中它也是最大數。由此引申，“九”常常與天道、皇權結合在一起而蘊含至尊之義，民間認為天誕日（玉帝生日）為正月初九、皇帝為“九五之尊”即是明證。

“明九”“、暗九”年忌視逢九或九的倍數為關坎，與之相關的象征內涵寓意為兇，因此，解釋這兩種年忌的原因很顯然不能是前者，因為前者之“天長地久”是民眾的普遍追求，寓意為吉。這樣，我們就只能從后者中尋找答案。千百年來，受中國傳統文化的浸染，儒家“中和”思想與道教“物極必反”的哲思早已沉淀于民間。由于民俗的本質在于它是“生活與文化的復合體”，是“不成文的程式化規矩”，［14］因此，上述陽春白雪的哲學意蘊必然會與下里巴人的民間智慧在現實的民俗生活中契合，完成向民俗心理的轉換，進而為廣大民眾所接受。追求長壽是歷朝歷代人們的普遍追求，由于“九”具有上述“極限、限度”的象征意蘊，因此，對于壽數的與“九”關聯，就極易轉換成與“極限、限度”的關聯，而壽數如果到了極限、限度，就會停滯向相反的方向轉化，這是與廣大民眾壽比南山愿望背道而馳的，于是，“明九”“、暗九”年忌習俗即在此思想基礎上產生。

禁忌的本質在于人們出于對不理解的神秘力量的恐懼而約定俗成的一些消極防范措施，體現在行為模式上，便是對特定的物、人或行為的限制和禁止。“年忌”作為原始數崇拜的遺存，只是民間眾多禁忌中的一朵小花。隨著人們對世界認識的不斷提高，“年忌”的信仰內質正在弱化。可以預見，年忌最終將褪去神秘色彩，徹底走向形式化和娛樂化。

［1］陳永正.中國方術大辭典［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1.286.

［2］周建新.“本命年”與“坎兒年”淺析［J］.民俗研究，1994，（3）.

［3］劉瑞明.“年忌說”從科學到迷信的轉化［J］.尋根，2000，（4）.

［4］孫正治.細說本命年［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

［5］[美]丹齊克.數：科學的語言［M］.蘇仲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

［6］[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432.

［7］[英]泰勒.原始文化［M］.連樹生，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8］葉舒憲，田大憲.中國古代神秘數字［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

［9］萬建中.數字“七”的時間象征意義［J］.文史雜志，1994，（4）.

［10］何柏生.神秘數字的法文化蘊含［J］.政法論壇，2005，（4）.

［11］張競艷.從神話及宗教信仰解析神秘數字“七”［J］.民族文學研究，2008，（3）.

［12］牛兵占，肖正權.黃帝內經素問譯注［M］.北京：中醫古籍出版社，2003.182.

［13］劉師培.劉師培全集［M］.北京：中央黨校出版社，1997.420.

［14］葉濤，吳存浩.民俗學導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