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渝政
(重慶工商大學 思想政治理論學院,重慶 400067 )
科技本身究竟有無倫理問題,“科技倫理”這一概念及其所代表的學科門類能否成立, 就目前而言,學術界是有不同看法的。在探討這一問題之前,我們必須首先弄清楚“科學”、“技術”、“倫理”的基本概念。
科學一詞的內涵與外延非常豐富,本文所說的科學,是指包含自然科學和技術科學的科學。科學,就是人類探求客觀物質世界的結構及其運動與變化的規律而進行的一種特殊的認識與實踐活動。技術,是人類根據科學知識有目的地利用、改造和控制自然界或客觀對象的手段和方法的總和。倫理,是指在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相互關系時應遵循的道理和準則,即人與人之間符合某種道德標準的行為準則。
科學與技術兩者雖有所區別,但在科技一體化的今天,在大科學時代,兩者又是一致的,且分界越來越模糊,出現了科學技術化,技術科學化的局面,“科學是理論化的技術,技術是物化的科學”。因此,在以下的論述中,本文不再把“科學”與“技術”分別論述,而是將“科技”與“倫理”對應論述。
科技回答的是“是什么”的問題,即客觀物質世界的結構及其運動與變化的規律是什么。“是什么”的問題,是物質世界本身的客觀存在,沒有特別的“倫理”。科學發現水流運動的規律——水往低處流,這一發現本身不存在“倫理”問題;而水流運動本身的規律——水往低處流,這一規律本身也不存在“倫理”問題。
倫理回答的是“應該是什么”的問題,這是從人類主體的需要的角度而形成的期望和評價標準,是一種主觀的價值取向。水往低處流,這是水流運動本身的規律,但人們卻有了“洪水猛獸、水深火熱”與“水潔冰清、綠水如帶”的不同價值評價。評價的不同,取決于利益主體需要和期望的不同,而與水流運動本身的規律及發現這一規律毫無關系。
可見,科學技術是關于事實的知識,其對象是外在的自然; 倫理道德是關于價值的判斷,其對象是人的內心世界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兩者屬于不同的領域,一個是客觀的事實存在,一個是主觀的價值取向。從這一角度來說,科技與倫理本應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但近年來科技倫理確成了熱門話題。
對科技倫理持肯定態度的學者則認為,“‘科技倫理’這一概念決非‘科技’與‘倫理’這兩個概念的簡單相連,它實際上是源于人們對科技發展與人類發展關系的深層思考,是科技發展對我們現有倫理道德和哲學觀念所提出的嚴重挑戰,是事關人類生存與發展的重大現實問題。”[1] 66-67因為,“科技不會自動造福于人類,要使科學造福于人類的目標真正實現,人類必須把對科學技術的運用置于正確的倫理控制之下。否則,科學只能成為把我們推向災難深淵的幫兇”。[2] 19科學技術是一把“雙刃劍”,“科學技術的發明與應用在給人類帶來巨大利益的同時, 其負面影響也愈演愈烈: 大片森林毀滅、多種珍稀動植物物種絕滅、巨大的臭氧層空洞、與日俱增的溫室氣體效應、土地與食品的毒化以及核武器毀滅全人類的殺傷力等等,……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正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如何規范科學技術研究、發明的行為及其應用后果? 科學家應對其發明承擔怎樣的責任? 諸如此類的科技倫理問題, 日益成為人們關注的話題。”[3] 24特別是“隨著經濟發展市場化與科學技術社會化程度的不斷加深,科技發展越來越多地受到外在因素的制約,科技人員面對的誘惑與掣肘大為增加,科技活動中的倫理失責現象屢有發生,科技倫理失責問題日漸凸顯。”[4] 59由于“近代以來的科學技術早已不再是純思辨的理論知識,科技探索也因而不僅僅與客觀真理及其法則有關。相反,近現代科學技術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就已經是一種行動了,已經是和特定目的相關并且具有深遠社會影響的實際行為。因而,科技活動就與人類其他行為一樣,勢必要有關涉行為后果的‘責任’概念,要受法律與倫理的制約。”[1] 67綜上所述,加強和推進科技倫理的建設就勢在必行。
疏理上述對科技倫理持肯定態度的學者觀點,有如下幾點:其一,科技不會自動造福于人類, 只有在正確的倫理控制之下,才能實現造福于人類的目標;其二,科學技術的發明與應用在給人類帶來巨大利益的同時,其負面影響也愈演愈烈;其三,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科技工作者面對的誘惑與掣肘大為增加,科技活動中的倫理失責現象屢有發生;其四,近代以來的科學技術早已不再是純思辨的理論知識, 而是具有深遠社會影響的實際行為,因而要受倫理的制約。
那么,上述觀點能否充分支撐科技倫理的存在呢?換句話說,科技倫理作為一門學科是否成立呢? 在回答這一問題之前,我們先對上述觀點作一個粗淺的邏輯分析。
對科技倫理持肯定態度的學者的第一個觀點是“科技不會自動造福于人類”。為說明這一觀點,他們在列舉諸如美國在日本投下原子彈、核武器可以毀滅地球幾十次、抗生素濫用給人類帶來危害、“克隆人”會成為一支可怕的異己力量、廣泛的農藥污染、生態破壞、環境污染、溫室效應、白色污染、空氣污染、水的污染、不斷增加的種種新的疾病等等,以此為根據來說明“科技不會自動造福于人類”;但與此同時,他們忘記了與此同理的另一個觀點,那就是“科技也不會自動危害于人類”。無論是“造福于人類”還是“危害于人類”都不是科學技術“自動”作用的結果,而是人類的自覺和不自覺“活動”的結果。
對科技倫理持肯定態度的學者的第二個觀點是,科學技術的負面影響愈演愈烈。這里有個明顯的邏輯思維“跳躍”,就是從“科技本身”直接跳躍到“科技成果應用”。如前所述,科學技術回答的是“是什么”,是關于事實的知識,是客觀存在的事實,因此,“科技本身”不存在正面效應還是負面效應、正面影響還是負面影響的問題。如核列變規律,無論是資產階級去認識它還是無產階級去認識它,無論是美國去認識它還是朝鮮去認識它,其反應原理都是相同的,核列變規律本身并不因此而發生改變,可見,核列變規律本身以及認識和掌握這一規律本身不存在正面影響還是負面影響的問題,只有將這一認識成果應用來造原子彈還是造核電站時才會有正面效應還是負面效應、正面影響還是負面影響的價值評價。所以,科技說到底所充當的僅僅只是作為實現人類某一需要(目的)的工具或手段,只有當科技成果應用于社會實踐之后才帶有事實上的價值判斷。
對科技倫理持肯定態度的學者的第三個觀點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科技工作者在科技活動中的倫理失責現象屢有發生。這里有必要對科技工作者的科技活動作一個具體分析:一是作為“科技人”的科技活動,一是作為“社會人”的科技活動。
作為“科技人”的科技活動,是指科技工作者的科研活動。科技工作者在科研活動中要遵守探索精神、實證精神、創新精神、獨立精神等科學精神, 做到不弄虛作假、不偽造數據、不抄襲剽竊,力戒浮躁, 堅持嚴謹、嚴肅、嚴格的科學作風和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 自覺糾正科研工作中的不正之風和不良行為。這實際上提出的是科技工作者的職業倫理責任問題,而職業倫理、職業道德是任何一種行業、職業都存在的問題,是共性。共性的東西不可能成為一個學科門類得以成立的“獨特材質”。
而作為“社會人”的科技活動,是指科技工作者運用科技成果于社會中的活動。科技人員運用科技成果的活動所涉及的倫理問題屬社會倫理而不是所謂的科技倫理,因為這時科技工作者的活動已不是“科研活動”而是“社會活動”了。
在這樣的“社會活動”中,如涉及政治問題,則屬于政治倫理;涉及醫學問題,則屬于醫學倫理;涉及商業問題,則屬于商業倫理,這里的倫理責任的承擔主體也不再是“科技人”而是“社會人”了。
對科技倫理持肯定態度的學者的第四個觀點是,近代以來的科學技術早已不再是純思辨的理論知識, 而是具有深遠社會影響的實際行為,因而要受倫理的制約。按此觀點的邏輯是:作為理論知識的科學技術是不受倫理的制約的,只有作為實際行為且產生了深遠社會影響的科學技術才受倫理的制約。那么,這里的“實際行為”究竟指什么呢?科學技術中什么樣的“實際行為”才會產生深遠的社會影響呢?很顯然只能是科技成果的運用。純理論的科技知識,如果束之高閣而不被運用于社會實際中是不會產生深遠的社會影響。科技成果的運用既超出了科技回答“是什么”的范圍,即科學事實、科學規律本身的范圍,也超出了科技人員所能掌控的范圍,因為科學的成果一旦出現就屬于全人類(科學的公益性),成果的生產者(科技人員)對這些成果如何使用完全沒有控制能力。發現核列變規律的科學家,決定不了核列變規律在運用中是造原子彈還是造核電站;發明青霉素的科學家不可能控制抗生素的濫用;發明汽車的人也預見不了交通事故的死亡人數會超過戰爭死亡人數,可見,這里涉及的倫理問題顯然不是科技倫理所能回答的問題。
從上述分析可知,對科技倫理持肯定態度的學者顯然是把由人類的科技活動所引發產生的相關社會倫理責任、把科技成果運用中產生的倫理關系、把科技工作者應有的職業道德等都歸結為科技本身的倫理問題,用這種歸結來肯定科技倫理能夠作為一門學科而成立,其根據顯然是不充分的。
那么,科學技術能否進入倫理學的視野呢?換句話說科技倫理在什么維度上才能夠作為一門學科而成立呢?筆者認為,科技倫理要有能夠存在的理由,就必須確立科技倫理研究的對象。一些學者在論述科技倫理研究的對象時,似乎包括了從科學到技術的所有方面,從而走向一種“泛倫理主義”。
任何一門學科其研究對象都應是確定的而不是無所不包的,科技倫理要作為一門學科而成立研究對象僅限于以下兩個方面:
科技工作者是科技活動的主體,如前所述,科技工作者的科研活動同其他任何一種行業、職業的活動一樣,都必須遵守職業道德,這是共性;但科技活動既然不同于一般的社會活動,那么科技工作者的科研活動也就應該有它獨特的道德要求,這是個性。
對科技工作者獨特的道德要求是什么呢?這就是科技工作者必須回答與“是什么”相關的后續的一系列問題,即后續研究的倫理責任問題。如前所述,水往低處流這是水流運動的規律,這一規律本身不存在“倫理”問題,發現這一規律本身也不存在“倫理”問題。但科技工作者的科技活動不能局限于或停留于只回答“水是往低處流”這一水平上,還必須回答與此相關的一系列問題,如水在什么情況下將不能往低處流?當水不能或不能順利往低處流時將引發什么嚴重后果?當地震導致山體滑坡堵塞河道形成堰塞湖時,水就不能往低處流;當冰凌嚴重阻塞河道時,水就不能順利往低處流。當堰塞湖堰體的垮塌或潰決, 冰凌導致的凌洪泛濫, 這一切都會給人民生命財產帶來重大損失時,科技工作者必須從技術上提出應對這類嚴重后果的防范措施。如果從科技的常規工作來說,科技工作者只要回答清楚水為什么往低處流就行了,顯然這不是科技的常規工作,這是科技工作者基于責任倫理而應有的后續研究工作,這就是科技活動主體的后續研究倫理責任。
雖說科技成果的社會應用超出了科技工作者所能掌控的范圍,但由于科技活動獨特的知識要求,科技工作者作為專業人員,具有一般人不具有的專門的科技知識,他們對某項科技成果可能給人類帶來的福利或可能給人類帶來的危險,有著比一般人更早、更全面、更深刻地了解,他們特有的專業科技知識和特殊能力決定了他們首先應該承擔“預見”的倫理責任。雖說發明青霉素的科學家不可能控制抗生素的濫用,但在對科技成果后續研究的基礎上,他們應該預見到如果抗生素被濫用將帶來的危害;雖說發明汽車的人也預見不了交通事故的死亡人數會超過戰爭死亡人數,但他們也應該預見到如果汽車存在安全隱患(剎車失靈、輸油管漏油等)將帶來的嚴重后果。但是,由于現代科學技術既高度分化又高度綜合的歷史發展,現代科學技術已形成一個復雜的功能信息系統和發展系統,即已成為不同于以往的“大科學”了。在現代大科學背景下,單個科技工作者在科技活動過程中的決定權有限,許多科技活動的進行必須多學科配合、協調,才能很好地展開。如環境污染、生態平衡失調、人口膨脹、能源危機等問題都必須依賴自然科學、技術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的綜合研究才能合理解決。“這時,科技工作者就應履行‘通告、建議’的倫理責任。即將其預見結果如實通告有關決策部門,并積極參與決策者的決策過程,提出自己中肯的建議,正面影響決策者的行為。‘通告、建議’的倫理責任還包括科技工作者應通過各種手段和途徑,有效地向公眾傳播科學,促進公眾正確地理解科學”,積極引導科技成果的正確應用。[5]78
如前所述, 科技工作者的科技活動分為兩部分,一是作為“科技人”的活動,一是作為“社會人”的活動,這屬于兩類不同的角色主體,不同主體應有不同的倫理道德要求。科技工作者選擇作為“科技人”的角色主體,就只承擔作為“科技人”活動的倫理責任,而不能要求他們承擔科學成果應用中的所有社會倫理責任,因為作為“社會人”的角色應承擔的倫理責任不屬于科技倫理討論的范疇。
由于人們社會角色的不同,決定了人們承擔的社會倫理責任的不同。科技工作者作為“科技人”與作為“社會人”的不同角色決定了他們承擔著不同的倫理責任。毫無疑問,科技工作者作為社會中的個體, 他們要用他們的科技活動服務于社會,對社會負有責任,但這種責任屬于社會倫理涉及的范疇而非科技倫理的職責。總之, 科技工作者不應該、不可能、也無能力對全部社會問題負責任, 強行要求科技工作者個體承擔只有社會主體才能承擔的倫理責任,就會走向一種“泛倫理主義”。明確科技工作者應該恪守什么樣的倫理責任, 我們才能確立科技倫理存在的理由和維度。因此,科技倫理只存在于科技活動主體的后續研究倫理責任和科技成果應用前的預見、通告、建議倫理責任的范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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