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殿彬,潘海強,楊 濤,吳鴻洲
(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 201203)
儒醫發展之歷史沿革與貢獻
郭殿彬,潘海強,楊 濤,吳鴻洲*
(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 201203)
在中醫發展的漫長歷史中,儒家文化及其儒醫對中醫學的貢獻很大,影響深遠。從漢至清兩千多年,儒醫的身影可以說無處不在,它幾乎貫穿了整個中醫的歷史,尤其宋以后,醫學常常與儒學相貫通,業醫者處處有儒者之風骨。認識儒醫對明了中醫學發展脈絡很有幫助,儒醫文化作為一個特定的歷史文化現象成為中醫學乃至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以儒醫為切入點,探討其形成、發展、貢獻及其現代繼承的意義,以更好地理解學習中醫學,并為當今醫療實踐提供借鑒和幫助。
儒醫;仁心仁術;歷史沿革;特點;貢獻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文化與政治的結合極大的提高了儒學地位,其影響深廣。尤其宋以后,醫學常常與儒學相貫通,業醫者處處有儒者之風骨。儒學對中醫學的影響和滲透從對醫學內涵的認知到醫家道德品質修養;從診療原則的確立到方劑君臣佐使的配伍;從古醫籍的注釋研究到新著的編撰;從學術觀點的闡揚到醫理的探析論述等等,可謂面面俱到。
1.1 儒學官學地位的確立 儒家學說形成于春秋戰國,孔子一生,“刪詩書 、定禮樂 、修春秋、序易傳” ,殫精竭慮,留心于“仁義”之地,行乎于“禮樂”之間,修史,贊易,不僅總結了三代以前的文化道統,也開創了中國文化的一個新局,承前啟后。可以說,三代以來,對中國文化“孔子之謂集大成”者。儒家核心思想“于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齊民,將以利天下”[1]。由理論而實踐,從“知 、止 、定、靜、安 、慮 、得”的“七證”工夫到“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八目”實際學問和修養,層層遞進,由己就而天下成。在此時代,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學說處于顯學地位。
至秦皇“焚書坑儒”,天下遂無藏“《詩》《書》、百家者”[2]“六書”盡收朝廷。秦末“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2],儒家典籍遭到嚴重摧毀。秦滅漢興,至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和中國政治制度的結合,成為影響中國歷史兩千多年的官學,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1.2 隋唐以前儒學對醫學的影響
1.2.1 從兩漢至隋唐,由于儒學的官學地位,對醫家也產生了很大影響,儒醫雖沒有明確之實,然已現其端倪。
統計發現兩漢至唐代52位著名醫家中,儒者多見[3]。如司馬遷《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倉公得公孫光推薦受師于公乘陽慶,贊嘆淳于意“意好數,公必謹遇之,其人圣儒”,夸贊倉公圣儒,即淳于意是一個慕圣人之道的儒士[2]。再如華佗“游學徐土,兼通數經”;皇甫謐是“博綜典籍百家之言”“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書淫”;還有“讀書萬余卷,善琴棋,工草隸”的“諸王侍讀”陶弘景、“性度沉靜,通經史”的王叔和等等皆是儒學修養極深之人。
隋唐以來,崇尚科舉取士,此時,醫家的儒士背景已顯而易見。如醫家巢元方、楊上善、王冰、王燾“四位均為朝廷官員”[3]。再如大醫孫思邈更是以通曉儒釋道而名垂后世,曾撰有《傳信方》兩卷的劉禹錫更以文名遠播。時至隋唐,文人知醫或文人業醫者已很多了,“儒醫”之實已現端倪。
1.2.2 醫學系統發展、不斷理論和實踐總結:大量的醫學典籍和經典著作相繼問世,對后世醫學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截止東漢時期,中醫學經過長時間的理論和實踐總結,《黃帝內經》《難經》《神農本草經》等經典著作在繼承先秦成就基礎上總結問世,由此奠定了包括生理、病理、藥理和強調“辨證施治”的基礎理論體系,以及針灸和藥物并用的治療大法。東漢張仲景著《傷寒雜病論》確立了“六經辨證”的施治原則,理、法、方、藥完備,更是成為千古醫家金鑒,后人贊譽“如日月之光華,旦而復旦,萬古常明”[4]。
兩晉至隋唐期間,醫學進一步發展,著述、整理、注校醫書大量問世。有王叔和整理《傷寒論》、著述《脈經》;皇甫謐編撰《針灸甲乙經》;葛洪之《肘后備急方》;陶弘景之《本草經集注》等等。還有我國第一部病因證候學專著《諸病源候論》由巢元方等編撰問世;王冰補注《黃帝內經》;楊上善編撰《黃帝內經太素》分類注釋、校勘,最接近《內經》古貌,保存了許多古典醫籍佚文;再有孫思邈之《千金方》;及世界上第一部國家藥典《新修本草》;王燾之《外臺秘要》、孟詵之《食療本草》等等。從中不難看出,“無論是寫作水平還是文化素養,都表明他們絕非以實用技藝謀生的工匠式醫家,而就是通常所說之‘儒醫’”[5],在隋唐以前醫學理論發展、體系化的進程中,可以明顯看到儒家學說的運用和起到的作用。也正是這些“儒醫”們將陰陽五行、天人合一、乃至兵家之說等等理論,運用于醫學,整合成體系化的理論體系[5],散在的本草認知系統化為本草著作,并決定了中醫學的基本特征與性質。
1.3 宋代儒醫真正意義上之形成與發展 宋代以降,儒醫正式形成并漸成潮流,尤其得到士大夫階層的廣泛推崇。自此,“儒醫”成為醫家頭上一道耀眼的光環,為世人稱道和尊崇。“伏觀朝廷,興建醫學,教養士類,使習儒術者通黃素,明疹療,而施于疾病,謂之儒醫,甚大惠也”[6]。
1.3.1 朝廷重視與提倡 宋朝長期執行“崇文抑武”的國策,君臣上下注重文教蔚然成風。在文治的時代背景下,宋朝帝王對醫學也非常關注,北宋9個皇帝中,至少有5個熟悉醫學[7]。據《宋史》記載太祖曾親為其弟艾灸治背,“太宗嘗病亟,帝往視之,親為灼艾”[8];宋太宗更是“親閱方書,俾令撰集”,以期“冀溥天之下,各保遐年,同我生民,躋于壽域”[9]。宋朝帝王還不斷下詔指導全國醫事活動,據統計“自宋太祖建隆元年至宋末帝趙祥興二年,宋代皇帝和政府發布的醫學詔令就有830次之多,其中北宋時期有535條,南宋時期有302條,超過了宋以前任何一個朝代,也為此后的元明清政府所無法比擬”[10]。另在“北宋167年的歷史上,有10次大規模的中央官刻醫書。每次皆有一種或數種重要的醫藥專著行世,并成為醫籍之精品”[7]。可見,宋朝廷對醫學重視程度可謂達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境界。
所謂“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前有“崇文抑武”的國策,后有帝王極力推動,且醫學又是帝王體現其“仁心”愛民的最好方式,“使人們對醫技與醫生認識的看法大為轉變,此期文人知醫誦醫成為風尚,人們不以知醫行醫為下賤可恥,反而認為醫為仁術,儒者之能事”[7]。不少士大夫親自整理收集驗方、家藏方,如陸游的《集驗方》、蘇軾和沈括的《蘇沈良方》等書[11]。宋徽宗還頒詔,將醫學脫離專管宗廟禮樂的太常寺而隸屬國子監,從而使醫學納入儒學教育體系,以“教養上醫”“廣得儒醫”為宗旨。如此,“儒醫”之名成了業醫者無上的殊榮和追求的目標,同時也為文人由醫達政、以醫明志奠定了基礎。
1.3.2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醫家銘言 開此風氣之先的即為范仲淹。這位宋代名儒在仁宗朝官居參知政事,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歟”的名言可謂天下人皆知。與孟子所提倡之“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的觀點可謂一脈相承。范氏“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曠世箴言,對后世儒醫隊伍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良醫無論是對君親、百姓,還是自身,皆為不可須臾或離的,表現了儒家“仁術”說的基本精神,被朱熹認為是“振作士大夫之功為多”。“醫國醫人,其理一也”,大批儒生加入到醫學領域,其中也不乏舉人、進士。如“名醫朱肱、許叔微皆進士出身;政治家司馬光、科學家沈括、地理學家劉禹錫皆通曉醫學。儒醫們或懸壺行醫,濟世活人,或研究經典,著書立說,為推動中醫藥的發展、繁榮中醫藥文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12]。
1.4 金元明清儒醫發展 金元時代,少數民族當政,在文化和醫學上急于向中原文化學習,學術環境較為寬松,利于醫學創新。而且鑒于外族統治的歧視和恥于事夷的儒家風骨,儒士們本著“濟天下利蒼生”的愿望,大量進入醫學領域,從事醫學。
“故紀昀評論說:‘醫之門戶分于金元’,明代王綸《明醫雜著》中‘內傷法東垣,熱病用河間,雜病用丹溪’,即是對金元醫家學術成就中肯的評價”[12]。元代名醫戴良曰:“醫以活人為務,與吾儒道最切近”,也正是本著這一思想,金元儒醫尊古而不拘泥于定說,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其學說對明清醫學產生了很大影響。瀏覽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金元明清時期的諸多中醫藥家,大多均為習儒出身,像張元素、李東垣、朱丹溪、李時珍、張璐、張志聰、陳修園、汪昂、徐靈胎、鄒澍等,或官居顯位,或科舉失利改投醫藥,然其學術思想多有宋明理學影響”的影子[13]。
明清兩代,儒醫輩出,僅新安學派“自宋代至新中國建立前,‘徽州府’卓然成家者 820人,其中 421人撰集匯編醫籍約730種”[14]。新安素有“程朱闕里”之稱,醫家深受儒學、理學的影響,重德輕利,清代歙縣鄭宏綱有一鐫刻“一腔渾是活人心”的圖章,每蓋在處方箋起首處以自勉[15]。以名醫、御醫、世醫、儒醫多見的吳中地區,歷史上“見諸記載的有1 400余人,著作600余種”[16]流傳后世。明清時期,“吳門醫派”進入快速發展和鼎盛時期,像吳又可、張璐、周楊俊、葉天士、薛雪、徐大椿、尤在涇、高秉鈞等名醫、儒醫卓然杏林,影響很大。儒醫王好古“性識明敏,博通經史”;“醫林狀元”龔廷賢出身儒醫世家;還有王清任、喻昌、王士雄、陳念祖等等眾多儒醫皆作出了很大貢獻,留下了眾多不朽醫書,為后人所贊嘆。
2.1 孝親尊師,醫德高尚 儒門崇仰孔孟之道,踐行忠孝之本,是以“藥品酒食,非孝不能備也”。然確保雙親康泰,以享上壽,又“為人子者,不可不知醫”[17]。隋代許智藏有言:“為人子者,嘗膳視藥,不知方術,豈謂孝乎?”[18]在中國醫學史上,為盡孝而學醫者,大有人在,如北齊李元忠,唐代孫思邈、王燾,金代李杲,元代朱丹溪,明代王倫等等。
“仁”“禮”是儒家的核心思想。“孔子強調不分階級貴賤的‘愛人、行善、慎獨’的美德,亦成為醫德的核心。孟子提出‘無傷也,是乃仁術’,明確了醫術是‘仁術’,是表達‘愛人’‘救人’的技術”[19]。儒與醫皆求“仁義”“精誠”,仁者愛人,醫者精誠,他們把行醫治病、救死扶傷看作醫家的本分事,是篤行“仁道”的自然之理。如明代醫家孫一奎,為人正直,醫術高明,人贊之曰:“君子重道義,貧賤非驕人。折肱不折腰,宏道無所親。賢名聞諸侯,超然氣概新”[20]中國歷代所推崇的那種氣質和節操躍然紙上,堪稱醫家典范。
2.2 格物致知,編校著書 儒醫擅用儒理和儒家治經理念闡發醫學之秘。元代著名醫家朱震亨“不僅自己不曾放棄在理學上的學習,還將此種要求貫徹于其弟子。故他的弟子或再傳弟子中很多都有‘儒而知醫’之稱”[21],朱丹溪因其深厚的理學造詣,被列入《宋元學案》之中。可見對于儒醫而言,儒學造詣是其必備,“蓋以醫家奧旨,非儒不能明”。儒家今文經的重視微言大義和古文經注重名物訓詁的理念也逐漸成為儒醫的治學準繩。“如隋代楊上善,以古文經學方法注疏《內經》,唐代王冰,取今文經學方法校訂《素問》”[22];時至宋代,宋儒提出儒學要研究其微言大義,甚至離開經文注經或刪補章句,宋明理學由此發端,亦對金元醫家產生了很大影響。
儒家素來重視歷史文化遺產,儒醫自然也繼承了這一傳統,現存的古代醫藥典籍大部分由儒醫、儒臣所著就,如“宋代曾設立校正醫書局,選拔懂醫的儒臣和醫官一起,校勘了《靈樞》《素問》《傷寒論》等十幾部醫書。清代乾嘉學派的不少著名學者,也都從事過醫藥文獻的編撰校勘研究工作”[22]。從儒經到醫經,在各個朝代一般都有醫藥書籍的整理和編撰,而這多歸功于儒臣和儒醫的筆耕不輟。
2.3 堅持真理,反對邪說 儒醫多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反對封建迷信,使得“巫”文化之影響逐漸被剔除,促進了醫藥科學的發展。從扁鵲之“信巫不信醫,六不治也”到李時珍堅決反對濫服“丹藥”的不正之風,以及到清代正統醫家對巫術都十分厭惡,皆以去之而后快。儒醫多以儒家正統經典為依歸,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排斥“外道邪說”這對于確保中醫學的純萃和健康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
總之,“儒識禮義,醫知損益。禮義之不修,唯昧孔孟之教;損害不分,最害命之至”[23],儒與醫豈可輕哉,儒與醫豈可分哉。正是一代又一代儒醫的涌現,明顯提高了醫學隊伍的素質,促進了從醫人員知識更新和醫學研究,無論對醫藥理論的發展還是對臨床經驗的總結提高,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中醫藥學發展到今天,“儒醫”也有了更寬泛的意義,不僅要具有豐富的經史子集的文化根基,也要具有豐厚現代人文知識素養 ,“可以說 ,文、史、哲 、醫,四位一體,反映了現代中醫人才的知識結構”[24]。傳統中醫藥學是科學性、技術性與藝術性的統一,大醫精誠,中醫界呼喚大量現代“儒醫”的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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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813(2010)01-0001-04
郭殿彬(1977-),男,醫史文獻專業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食品藥用史。
吳鴻洲,男,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Tel:021-51322712 E-mail:shcc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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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