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鋼
(崇文書局 武漢 430070)
對于形容詞的釋義,我國古代字書常常采用一種很有意思的形式,如以下引自《說文解字》的例子:
滔 水漫漫大貌。
倭 順貌。
這種“……貌”的釋義形式繼承了我國古籍訓詁的釋義傳統(例如《詩經·葛覃》“維葉萋萋”毛傳:“萋萋:茂盛貌。”),直到今天仍然給現代漢語辭書留下深刻的影響。例如新版《辭海》就仍然采用這種形式解釋形容詞:
滔 彌漫;水勢盛大貌。
潺湲 水徐流貌。
而多數現代漢語辭典則采用了如下釋義形式:
潺湲 形容河水慢慢流動的樣子。(《現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漢》)
婀娜 姿態柔美的樣子。(《新華詞典》,以下簡稱《新華》)
這種新的形式,繼承的痕跡仍然是很清晰的。“……的樣子”同“……貌”意思一樣,只是換了一個更加口語化的說法而已。
這些辭書對形容詞的釋義為什么要使用“……貌”或“……的樣子”,而對其他詞類如名詞、動詞等卻不使用?原因在于形容詞所表示的是事物的性狀,而其中有相當數量表示的是事物的狀貌。例如,“悠閑”表示閑暇安逸的狀態,“綿綿”表示連續不斷的狀態,“悠然”表示閑適自得的狀態,“懶洋洋”表示沒精打采的狀態,“逶迤”表示道路、山巒、河流彎曲而且延續的性狀。而其他種類的詞如名詞表示事物、動詞表示動作或行為,都不重在表示事物存在的狀態。于是辭典對于這部分形容詞也就有了這樣的釋義:
悠閑 閑暇安適貌。(《辭海》)
綿綿 連續不斷的樣子。(《現漢》)
“……貌”或“……的樣子”表示的就是事物的狀態。
除了使用“……貌”或“……的樣子”,辭典對于形容詞還使用“……的顏色”、“……的味道(或滋味)”、“……的氣味”、“……的感覺”等形式來釋義。例如:
紅 像鮮血那樣的顏色。(《新華》)
青 春季植物葉子的顏色。(《辭海》)
與此同類的還有“藍”、“黃”、“白”、“黑”等顏色詞。又如:
甜 像糖或蜜的味道。(《現漢》)
澀 使舌頭感到麻木難受的滋味。(《新華》)
與此同類的還有“苦”、“酸”、“咸”、“辣”等表示味道的詞。又如:
腥 魚蝦等的難聞的氣味。(《現漢》)
臭 穢惡的氣味。(《辭海》)
與此同類的還有“膻”、“臊”、“香”等表示氣味的詞。又如:
酸 因疲勞或疾病引起的微痛而無力的感覺。(《現漢》)
疼 傷、病等引起的極不舒服的感覺。(《現代漢語規范詞典》,以下簡稱《規范》)
與此相類的還有“癢”、“痛”、“麻”等表示感覺的詞。
這說明,當形容詞使用定義的方式來釋義時,定義句中表示類屬的“屬詞”,除了上節所述表示性狀的“貌”和“樣子”之外,對于某些有關的詞,還使用“顏色”、“味道(或滋味)”、“氣味”、“感覺”等等。這是因為這部分形容詞所表示的事物的性質和狀態,是需要人使用具體的器官去感知的。這些事物的性質和狀態分別作用于我們的視覺、味覺、嗅覺、觸覺等器官,由思維辨析概括之后,表現在辭典釋義之中,就是相關形容詞定義句中這些特定的“屬詞”部分。
在定義釋義句中,這些“顏色”、“味道(或滋味)”、“氣味”、“感覺”與上節所述“貌”、“樣子”一起,充作定義句的“屬詞”,而定義句的其余部分則多是表示具體感知差異的“種差”。
由于釋義的重點在于區別性,所以在定義釋義構成中,偏重反映區別的種差的重要性要高于反映類屬的屬詞。因此,我們又常常可以看到有些形容詞的釋義是省略掉屬詞的。例如:
裊娜 形容草木柔軟細長(的樣子)。(《現漢》)
堂皇 形容莊嚴正大而有氣派(的樣子)。(《規范》)
這些例子括號中的部分,是原釋義省略掉而我們可以補足的部分。例如第一例《現漢》“裊娜”一詞的釋義,《規范》就作“形容草木細長柔軟的樣子”;而在第二例中,《規范》又將“的樣子”略去。這足可證明括號中“的樣子”這部分文字,是辭典釋義既可省略亦可補足的。可以看出,被省略掉的這部分全都是定義的屬詞。原辭典釋義省略掉這部分屬詞的原因,除了上述在定義句的構成中種差的重要性要高于屬詞之外,一定還有行文時避免重復的考慮。因為,這一類形容詞表示的全都是事物的狀態,而使用定義形式表述這些形容詞的特點時,也只能是對事物的某種“狀態”進行描摹,而表示“狀態”的“樣子”,則必然是幾乎所有這類形容詞定義釋義句的屬詞。但是,如果真是這樣,辭典中就一定會出現成千上萬個“的樣子”,而這種情況從釋義撰寫的角度看又是不可容忍的,因為這太不合乎簡明性原則,所以必須加以省略。
我們注意到辭書對于形容詞的釋義較多采用“說明式”或“描寫式”,而完整的定義式相對較少,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形容詞定義式釋義省略屬詞所呈現的多數結果就是“說明式”和“描寫式”。少數現存于辭典釋義之中的“的樣子”,僅僅只是由于傳統影響或其他考慮而遺留的省略后的痕跡,屬詞省略應該是造成形容詞釋義以“說明式”和“描寫式”為主這種現象的主因。
從定義釋義的完整性角度看,下列這種釋義的形式我們可以稱之為A式,是最為完整的形容詞釋義形式:
潺湲 形容河水慢慢流動的樣子。(《現漢》)
它的構成為“形容(+適用對象)+性狀描寫+的+樣子”。其中,釋義句開頭的“形容”和煞尾的“的樣子”是形容詞釋義句的標志(“樣子”在特定情況下由“顏色”、“味道”、“氣味”、“感覺”等替代);適用對象(河水)指明該詞的適用范圍,在適用對象明確的情況下常常省略;性狀描寫(慢慢流動)是對形容詞詞義特點的提煉概括,是釋義句的核心部分,這部分的質量,決定整個釋義句的質量。許多情況下,這種完整的釋義句顯得相當累贅。它的一種省略形式我們可以稱為B式,如:
嬌憨 (人)年幼不懂事而又天真可愛的樣子。(《現漢》)
腥 魚蝦等的難聞的氣味。(《現漢》)
痛 疾病創傷等引起的難受的感覺。(《規范》)
這種釋義形式的構成為“(適用對象+)性狀描寫+的+樣子(或其他上述可作為形容詞定義釋義屬詞的詞,如`氣味'、`感覺')”。與A式比較,這種形式不使用“形容……”,稍簡明一點,在適用對象明確無誤的情況下,也還可省略適用對象,如“嬌憨”一例。
完整的定義釋義形式的另一種省略形式是C式,如:
巉峻 形容山勢高而險。(《規范》)
這種釋義形式的構成為“形容+(適用對象+)性狀描寫”。它使用“形容……”而不使用“……的樣子”,簡明程度基本與B式相當。以下是更為簡明的D式:
幽默 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的。(《現漢》)
這種釋義形式的構成為“(適用對象+)性狀描寫+的”。由于省略了“形容……”和“……樣子”,這種釋義形式更加簡明。句末“的”字可以看作“的樣子”的殘留,仍然是形容詞釋義句的標志。由于形容詞在句中常常用作定語,這種帶有定語標志“……的”的釋義形式從釋文角度看更能較清楚地表示所釋對象詞的形容詞詞性,同時在使用時有很強的可置換性,往往可以直接用辭典的釋義置換替代文獻句中被釋詞的位置。
最簡明的還是以下E式:
新鮮 (事物)出現不久,還不普遍;稀罕。(《現漢》)
外向 (性格)開朗,思想情感易于表露。(《規范》)
苗條 (婦女)身材細長柔美。(《現漢》)
老成 經歷多,做事穩重。(《現漢》)
溟蒙 模糊不清。(《辭海》)
這種釋義形式的構成為“(適用對象+)性狀描寫”。由于完全不使用“形容……”、“……的”和“……樣子”,從結構看最為簡明。在有適用對象的情況下,適用對象看起來像是釋義句的主語,一般稱這類主謂釋義句為“說明式”,如以上“新鮮”、“外向”、“苗條”諸例;而在省略適用對象的情況下,釋義句成了無主語的對于被釋詞意義特點的描寫,一般也就稱這種釋義為“描寫式”,如以上“溟蒙”例。其實無論“說明式”還是“描寫式”,都是形容詞定義式釋義追求簡明的結果。
語言中大多數詞類可以采用定義式釋義,也可以采取“對釋式”釋義,即使用同義詞或近義詞來解釋被釋詞的意義,形容詞也同樣如此。例如:
香 芳也。(《說文解字》)
幽暗 昏暗。(《現漢》)
幽冥 幽暗。(《現漢》)
和美 和睦美滿。(《現漢》)
剛正 剛強正直。(《新華》)
新異 新穎奇特。(《規范》)
咸 不淡。(《廣韻》)
錯亂 無秩序,失常態。(《現漢》)
緩慢 不迅速。(《現漢》)
以上例子中,有完全使用同義詞進行對等的互釋的,如“香”、“幽暗”、“幽冥”諸例;也有使用同義詞來解釋被釋詞的詞素的,如“和美”、“剛正”、“新異”等例。此外,還有使用相對詞的否定式來互釋的,如“咸” 、“錯亂”、“緩慢”等例。
對釋式釋義的優點無疑是簡捷,而其常被提及的缺點,是在使用太濫的情況下,容易造成所謂互訓、遞訓和循環自訓。例如上所引以“幽暗”釋“幽冥”,而又以“昏暗”釋“幽暗”,就屬于遞訓,如果再以“幽冥”釋“昏暗”,則正好形成一個循環。讀者在查閱了一圈之后仍回到認識朦朧的原點。但是這類情況在精心編纂的現代辭典中實在是不多見的。只要編者十分注意,在循環圈中留下一個意義淺近的詞,即使形成循環自訓應該也不是大的問題。例如以上“昏暗”這個詞就相對淺近,如果辭典使用者懂得“昏暗”的意思,在循環查閱之后,也就不難理解“幽暗”、“幽冥”的意思。如果這還不夠,在循環圈中挑選一個詞作一個準確的定義或者說明,也可以解決問題。例如《現漢》在“昏暗”下作了“光線不足”的說明性釋義,就打破了所謂循環自訓。相對說來,掩蓋同義詞之間意義細微的差別可能是較為嚴重的問題,例如:
幽遠 幽深。(《現漢》)
幽深 (山水、樹林、宮室等)深而幽靜。(《現漢》)
“幽遠”和“幽深”強調的方面有些不同,“幽遠”如果不使用“幽深”對釋,而也采用描寫式釋義的話,釋義顯然應當是“遠而幽靜”而非“深而幽靜”。我們說“含意幽深”時強調的是向內的深,而說“含意幽遠”時則偏重于向外的遠,同義詞對釋掩蓋了這種細微的差別。即使意義主體差異不大,同義詞對釋也可能掩蓋陪義的差異,如上述《現漢》以“昏暗”對釋“幽暗”而遞訓“幽冥”,就掩蓋了“幽冥”與陰曹地府在陪義上的聯系。徐遲《牡丹》:“魏紫感到大地在她足下裂開一道縫,她往下掉落到幽冥的深淵中。”就有“她”感到在往陰間墜落的意思。此處的“幽冥”就不能簡單地替換成“昏暗”。所以從陪義看,以“昏暗”釋“幽冥”又是不夠準確的。這種情況的極端,當然是所釋詞意義發生偏轉。
嚴格地說,對釋式釋義其實只是提供了一條追尋意義的線索,在許多情況下,留下的空間需要辭典的使用者用自己已有的知識積累加以填補。在讀者要求辭典釋義越來越精微準確的現代,與定義式釋義相比,對釋式釋義雖然似乎更簡略,但顯然并不是一種理想的釋義方式。
在不提供形容詞詞性標注的情況下,我們經常向辭典編纂者所擬定的釋義提出以釋文表示詞性的額外要求。例如:
(一)
迷茫 廣闊而看不清的樣子。
懶洋洋 沒精打采的樣子。
累累 憔悴頹喪的樣子。
索然 沒有意味,沒有興趣的樣子。
(二)
勢利 形容看財產、地位分別對待人的惡劣表現。
黑壓壓 形容密集的人,也形容密集的或大片的東西。悠揚 形容聲音時高時低而和諧。
悠忽忽 ①形容悠閑懶散。②形容神情恍惚。
對于以上第一組釋義,有論者要求“……的樣子”不能刪去,因為“這三字顯示的是被解釋的詞表示的是一種情狀,若刪去,釋義就缺乏這種意味了”。而對于第二組釋義中的“形容”兩字,也要求“不可刪去”,因為如果刪去,按解釋的意義被釋詞或者會顯得“成了名詞,而它們是形容詞”;或者雖然“仍然是表性狀詞的釋義,但刪去后顯得不恰當”。[1]這種要求在提出的當時應該是并不錯的,因為那時漢語辭典還很少標注詞性。但是在今天,當詞性標注已經在漢語辭典中普遍出現之后,仍然堅持保留“……的樣子”和“形容……”的釋義形式,就顯然不合時宜了。
形容詞詞性標注的重要作用之一,就在于使辭典使用者得以確定無疑地認識被釋詞的形容詞性質。在進行詞性標注之后,辭典編纂者應該可以將主要的精力放在說明和描寫形容詞的意義特點之上,而不必再顧及釋文是否表現出被釋詞的形容詞詞性。以下是對上述兩組形容詞進行詞性標注以后修改過的釋義實例:
(一)
迷茫 [形]廣闊而看不清楚。
懶洋洋 [形]沒精打采。
累累 [形]憔悴頹喪。
索然 [形]沒有興味,沒有情趣。
(二)
勢利 〈貶〉[形]看財產、地位分別對待人。黑壓壓 [形](人或東西)密集或大片。
悠揚 [形]聲音時高時低而和諧。
悠忽忽 [形]①悠閑懶散。②神情恍惚。
將更改前后的釋義比較之后可以看出,標注過形容詞詞性之后,不僅絕無被釋詞被誤解為名詞或其他詞類的可能,而且第二組原有的“形容”字樣頓時顯得疊床架屋,成了累贅。“形容”和“……的樣子”刪去后,釋文更加簡明。第一組“迷茫”、“懶洋洋”和“累累”條刪去“的樣子”后釋文由B式變為描寫式E式;“索然”條釋文由B式變為否定型的對釋式,都更簡明了。“索然”條原釋文中“意味”不確,改為“沒有興味,沒有情趣”,這是詞性標注后將主要注意力放在釋義句核心的詞義特點描寫部分的結果。第二組“勢利”條原釋文“形容……態度”搭配不當,加形容詞詞性標注后“形容”可以不要,加貶義詞標注后釋文中“惡劣態度”可以不要,改后的釋文要順暢得多;“黑壓壓”條釋文改后由C式變為說明式E式,“悠忽忽”條用一個形容詞詞性標注替代了釋文中的兩個“形容”,也都簡明多了。
其實,“……的樣子”是傳統注釋“……貌”的一個遺痕,而“……貌”實際上只是我們的先輩學人們費盡心力尋出的一個形容詞釋義句的標志而已,這種標志,自然不如現代辭典中的詞性標注清晰。現代辭典形容詞釋義行文應該徹底拋棄舊的、有些含糊不清的形容詞標志“……貌”,以及“形容……的樣子”、“……的樣子”、“形容……”等。
以上討論表示狀貌的形容詞時,一再提到了“性狀”。這是因為事物的狀貌與其性質的聯系十分緊密,有時幾乎難以將其截然區分。例如“粗糙”可以是事物的狀貌,但與其內在組成有關;“柔軟”表示事物的質地,但也是一種狀態;“優雅”可以形容一個人的舉止表現,但這種表現能反映他的內在修養;“勇敢”可以是對一種行為的評價,也可以是一種品質。但是無可否認,形容詞中有相當一部分偏重于表示性質。例如好、壞、軟、硬、偉大、卑鄙、堅強、怯懦……
對于這類形容詞,現有辭典一般使用定義、說明或描寫的方式,而不使用“……貌”或“……的樣子”來釋義,這是容易理解的。如:
軟 物體結構疏松,受到外力以后易變形。(《規范》)
堅固 結合緊密,不容易破壞。(《現漢》)
這種說明或描寫式的、將內部組織與外在形狀結合并有主有次的釋義,最為恰當地表現了詞義特點及其內在質地與外在形狀的關系。是這一類形容詞最常用的典型的釋義方式。
需要指出的是,辭典在采用以上E式解釋這類偏重于表示事物性質的形容詞時,也還較多地采用了D式即“……的”這一釋義方式,例如:
冷僻 ②不常用的(多指字、名稱、典故等)。(《規范》)
正規 符合正式規定的或一般公認的標準的。(《現漢》)
獨特 特有的;與眾不同的。(《規范》)
文明 社會發展到較高階段和具有較高文化的。(《現漢》)
這可能是更多地考慮表示性質的形容詞的釋文需要體現其形容詞特點的緣故。但是,在前文中我們已經論及,在辭典已經使用形容詞詞性標注的情況下,這是沒有必要的。試比較以下兩個同樣引自《現漢》的詞條:
公開 ①[形]不加隱蔽的;面對大家的。
公平 [形]處理事情合情合理,不偏袒哪一方面。
這兩個形容詞都表示性質,釋文都作了詞性標注,都采用“正面描寫+反向否定”的釋義構成,但是“公開”條使用了“……的”,而“公平”條不使用。可以看出,不使用“……的”形式,并沒有使我們對“公平”條的理解產生歧見。可見對于表示性質的形容詞釋義,“……的”同樣并非不可或缺。
由于不必再顧及釋文語句的形容詞意味,也由于“……的”并非不可或缺,我們也就可以有選擇地放棄D式釋義方式。“幽默: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長的”這類釋義,可以徑去作為形容詞釋義標志的“的”。
附 注
[1]符淮青.詞典學詞匯學語義學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