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宏 力
(青島大學,山東 青島 266071)
“國學蛻變”漫談
徐 宏 力
(青島大學,山東 青島 266071)
《東方論壇》在2009年第6期上刊發了我的《論新國學》一文,在社會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最近,有關方面組織了相關的討論,我將其中的部分內容整理成文。
李昀“:被如何”是前些時日坊間流行語,“被代表”、“被捐款”、“被自殺”、“被開心”……這種短語用法不合常規,而荒謬語法表述著非正常狀態。“被如何”者沒有主體自由,無奈地被大勢裹脅而去。馬克思在《路易?波拿馬的霧月十八》中有句著名的話“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在現代社會,西方人掌握著話語權,東方人“被表述”著,我們不能不按著國際慣例辦事,而這些國際慣例中很少有中國主張,我們不能不用西方人能夠聽懂的語言來解釋自己的行為,而他們不愿意按著我們的方式來聽懂我們的語言。我們不但喪失了話語權,甚至也喪失了定義權。薩義德研究了后殖民主義現象,描述了發達國家的文化“殖民”,亦即“軟殖民”。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勢進攻,我們不能集體失語,沒有任何一種文化可以作為判斷另一種文化的尺度。孔子、老子、魯迅不需要走向世界,他們就在世界中,能夠直接與異域文化對話。西方語境里的中國學容易產生誤解,東方語境里的中國學容易產生自戀。我們倡導世界語境里的中國學,在多元視角下,理性地看待自己的長處與短處,尋找自身發展與對國際社會作出貢獻的機會。隨著中國的強盛,我們期待建立新的話語規范,爭奪本來應有的話語權。文化自信與自覺不僅僅要肯定自己,還要肯定自己在人類發展中的作用,要對本土人文精神與價值依托進行重新定位,放大中國責任。傳統的衰落不是孔子造成的,而是當代人喪失了判斷力和創造力,大家總是強調“復興”與“繼承”,卻不去想如何再造“孔子”,讓傳統實現當代蛻變,化蛹成蝶。大國的崛起要有自己的文化準備,這是青年一代應該接手的責任,但我們的學術準備不夠,責任意識也不到位。二三十年代,許多學者到了國外,但是并沒出現文化失重,國學的根基反而更深。而現代年輕人是中國文化的缺氧者,要想讓“被西學”的80后、90后成為重建“文化中國”的主力軍,并且產生世界影響,有很長的路要走。
王蘇蘇:李昀談的是“大國學”,大到了世界;我想說說“小國學”,小到個人。建設現代化的關鍵是培養高質量的現代公民,有時現代的不一定是高質量的,而傳統的才更加文明。我們在相當長的歷史階段中,把文化混同于意識形態,出現了教育上的假大空的問題。我們找到回家的路,就找到了安放心情的地方,傳統文化中就有解決現代問題的現成答案,不必自己忙活,“思而不學則殆”,我們的想法,未必比“文化軸心時代”先哲們的觀點到位。例如,當代人際交往常常帶有實用性和功利性,社交對象被視為不斷變換的工具,儒家恕道可以修補這一人性缺欠?!八 睆淖中螛嫵蓙砜词恰叭缧摹保缛诵模缂盒摹!凹核挥?,勿施于人”(《論語?顏淵》),換位思考,將心比心,超越個體本位,這才能將自己與他人,自己與社會和諧地連接起來。強調個性是對的,但是沒有恕道來平衡,個性就被絕對化了,個人主義不但危害集體,最終也危害個人,太把自己當回事,別人就不會把你當回事。世界宗教大會將恕道確定為“全球倫理”,帶有終極關懷的意義,別人不是給自己帶來實惠的工具,他們與自己一樣,也是目的,如果大家都能為人類的福祉盡心盡責,這個世界將無比美好。
楊逸:工具論也不可完全否定,這是西學對國學的補充,國學蛻變需要西學幫襯,吃饅頭有營養,吃面包也有營養。馬克斯?韋伯提出的工具理性重視效率,與人相處不求功利,但求效率,共事者互為工具才有1加1大于2的系統效率,這就是所謂的分享與雙贏。效率是有功利的,不求功利而又有功利,這就是無功利的功利性。當然,工具理性引發的人性問題也需要關注,效率第一的原則使人異化了,人成了效率的附庸,而從根本上說,人是目的,效率高而使人成了非人,這是工具理性絕對化的失敗。馬克斯?韋伯由此提出了價值理性,高效率要為高境界的人類福祉服務,這就是價值理性所弘揚的“意義世界”。遺憾的是,馬克斯?韋伯并沒把該說的話說完,對于人來說,價值理性并不完整,價值感性也需要深入發掘,情感,直覺、靈性、想象等非理性要素對人的幸福非常重要。從一定意義上說,西方文化是法理文化,中國文化是情理文化,前者強調邏輯,后者強調情感。在價值理性中滲透價值感性,馬克斯?韋伯的理論才會活化,構筑起“全人”視域。正像西學對國學的發展有用一樣,國學對豐富西學也有用,兩者間的周流往返,不但可以帶來國學的蛻變與涅槃,也可以推動它走向世界。
朱彩嬌:《論語?為政》中有一段文字揭示了孔子的發展觀,“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薄耙颉啊?、損”“、益”是其中的三個關鍵字,只要有繼承,有增減,漸變式的前行步伐就平穩而有力。我們可以用這種發展觀來闡釋國學蛻變?!耙颉毕喈斢跀祵W中的“約等于”,現代國學與傳統國學既非“全等于”、也非“不等于”, 國學是古學,也是今學,在新國學生命中,遺傳與變異同在,重構著現代文化信仰?!皳p”相當于數學中的“減法”,新國學要舍棄傳統國學中不合時宜的文化要素?!耙妗毕喈斢跀祵W中的“加法”,新國學要與時俱進,從西學、從現代實踐中吸取文化營養。不能先破后立,要先立后破,防止出現文化真空。有人認為世界正面臨“第二個軸心時代”,需要重建人類的話語系統,但重建離不開“種族的記憶”,要在否定之否定中解構舊文化、建構新文化。中國文化處在轉型期,是現在進行時,呈現出未完成狀態,人在旅途,新國學也是新人學,也在形成過程中。
劉倩:國學升溫動力來自民間,來自百姓,重要的不是有人講,而是有人聽,所以從接受者角度研究國學發展非常重要。本體論解釋學的創立者伽達默爾認為,“理解”并非獲取知識的方法,而是真理的發生方式,理解活動表現為意義的顯現和存持,對于文本的解讀,不能滿足于它傳遞了哪些信息,而應探究其內在意義,這里的意義并非指作者意圖,而是讀者理解的意義。任何一部國學著作都應當從一定歷史時期的接受者出發,通過接受者的理解使其現實意義和價值得到實現,理解者對問題的重構必須突破文本原有的視域。要想理解兩千多年前的孔子思想,應跳出《論語》的封閉文本,重構為一個現代問題,不能僅僅準確了解作者,而是要在共時與歷時的基礎上,完成傳統國學向現代的話語轉換。
王莉:這種轉換不光表現在話語上,更在行動上,說法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做法,大眾的社會實踐乃國學之根。長期以來,國學被純學術化了,成為書齋學者的個人職業興趣,他們的自說自話,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民間的原生態,對于大眾思維方式、行為方式與表述方式的影響越來越小。國學的蛻變就是新生,靠文化再生產才能完成。再生產是勞動過程,要按著文化消費者的當代需求,變換與提高加工手段,制造出適銷對路的產品。讓結果能夠影響民眾,特別要使年輕人愿意接受,這才有可持續發展的希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國學只有內化為百姓精神,外化為大眾行為,才有真理意義。
徐宏力:大家談的都很好,我在這里總結一下。
國學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為“易”與“和”。“易”就是《周易》中的“易”,“生生不已”,“革故鼎新”,求變是正宗國學,不變是腐儒國學,國學永遠是過程,那些已經形成的結論,還在不斷地再形成中,其根基在過去,生命在現在,希望在未來“;和”就是《論語》中的“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兼容并包”“,百家爭鳴”。國學是開放系統,對于異域文化的排他性小?!耙住笔菄鴮W的縱向特征,“和”是國學的橫向特征,不斷地吸收新東西,才會不斷發展,縱向張力基于橫向張力。
蛻變后的“新國學”指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的文化再造研究。當歐洲還在黑暗與愚昧的中世紀的時候,中國的唐代就已經迎來了自由歌唱的時代,這是華夏民族最輝煌的記憶。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大陸的經濟與社會發展為世人矚目,中國還行,中國人還行,中國文化還行,這一點不但世界公認,我們自己也有了把握?!爸袊J健背蔀閲H熱門話題,不但順暢地進入了現代理路,其中的有些資源在解決“現代病”時更有效,是“過度現代化”的平衡力量。文化拐點上的自信是感性的,理性的文化自覺也已成熟,國學經歷了被批判與被追捧的冰火兩重天,我們深知它的優點與缺欠,這是理性重建的基礎。經濟中國,民主中國,法制中國,科技中國,綠色中國都離不開文化新中國建設。只要熱情與冷靜足夠充分,“新國學”一定會豐滿而結實起來。
“新國學”要從問題出發,學問的基礎是問,學問學問,沒問就沒學,沒問學就沒根。研究者縈繞于個人興趣,容易產生想當然的得意,主體性一旦絕對化,社會價值就會打折扣。國學是國家之學、國民之學,應主要關注國家發展、國人福祉,無視國策,妄稱國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傳統文人的使命意識彌足珍貴。如今的國政核心是經濟,“新國學”的“新”,在很大程度上是新政帶出來的特色,經濟國學已經在儒商的實踐中萌動,理論再加工是學界不應忽視的職責。人文科學是研究人的,如今的“社會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經濟人”,不深入經濟生活,學術研究就不周延。
社會化大生產,越來越使生產帶有社會性,而不僅僅具有經濟性。富士康員工的連環跳樓自殺事件實際上是一場人文危機,現代組織的缺欠與現代人的缺欠疊加起來,釀成了這一場場悲劇。效率、利潤、價格、待遇、物求、個性、競爭、規制、法律等要素都很重要,但是安人、守正、群體、和諧、人本、仁愛、恕道、自強、無為、淡定、樂天、厚生等理念也很重要,后者的缺失,必然扭曲員工與企業的關系。作為標準的現代工廠,富士康沒有問題,問題出在標準上。“泰勒制”使人機器化了,機器與像機器的人構成了偏執模式,這是現代社會的“元問題“。新型商業文明需要人文干預,在這方面國學大有可為。
(作者單位:青島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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