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茹
(吉林大學,長春,130012)
在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現代語言學理論創建半個世紀以后,語言學的研究對象發生了一個轉向,即從“語言”到“話語”的轉向。本維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作為索緒爾的傳人,其語言學思想在語言學的話語轉向中起到重要作用,但其地位卻往往被人們所忽視。
“語言”(langue)和“言語”(parole)兩個范疇的建立歸功于索緒爾,這兩個范疇的建立為現代語言學確定了研究范式的基調。“語言”和“言語”區分不僅為現代語言學廓清了對象,而且為日后的語言研究提供了更多有價值的思想。
索緒爾(1999)認為,“語言”是受接受機能和配置機能的支配,在說話者當中形成的一些話語社團成員都認同的印跡。它是儲存在每個人頭腦中的一種先驗的符號形式,具有很強的社會紐帶性,貫穿在整個言語活動中。“語言”具有以下的幾個特征:a、是言語活動事實的混合總體中十分確定的對象,是拋開言語活動的其他部分后分離出來的同質的確定的對象,是人們可以把握和研究的,并不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實體;b、具有社會性或集團性,具有約定俗成的特點;c、語言符號的能指和所指包括聲音形象和概念意義兩部分都有心理屬性,它們彼此結合為同質的符號,并由這些符號形成語言系統。“言語”則是言語活動中包括語言及其以外的具有心理、生理、物理特點的言語活動的組成部分,缺少內在的同一性,且具有個人的性質。“語言”和“言語”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東西,將“語言”和“言語”區分開,“我們一下子就把(1)什么是社會的,什么是個人的;(2)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從屬的和多少是偶然的分開來了”(索緒爾1999:35)。“語言”和“言語”不是彼此孤立、互不相干的,相反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毫無疑問,這兩個對象是緊密相連而且互為前提的:要言語為人所理解并產生它的一切效果,必須有語言;但是,要使語言能夠建立,也必須有言語”(索緒爾1999:41)。“語言和言語是互相依存的;語言既是言語的工具,又是言語的產物”(索緒爾1999:41)。“語言”來源于“言語”,沒有“言語”就沒有“語言”,“言語”是“語言”得以存在的源頭和依據,“語言”是對“言語”的概括和抽象。
索緒爾從人類的言語活動中剝離出“語言”和“言語”兩大范疇,澄清了語言的本質,同時也澄清了前人對語言認識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索緒爾認為“言語”是語言的現象,沒有內在的同一性,只有“語言”才最能反映語言本質。語言科學應研究語言的本質,而不是語言的現象,即語言研究的對象是“語言”而不是“言語”。這樣,索緒爾完成了現代語言學的革命:為語言學確立一個真正的科學的研究對象。索緒爾的“語言”是一個脫離了言說主體和言說環境的抽象概括的實體,在特殊的歷史背景和學術背景中具有重要的價值。其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各國語言學家(尤其是結構主義語言學家)都從不同角度承襲了索緒爾的“語言”和“言語”的區分理論,而且把語言學的研究對象確立為“語言”。
20世紀60年代,隨著結構主義的沒落,哲學、心理學、人類學等學科相繼從“語言”轉向了“話語”,語言學研究中“語言”的地位也被撼動了。正像在哲學領域中,后現代“話語”占據了“語言”的位置一樣,人們發現,如果把語言學研究僅限于“語言”問題,那我們就無法解決現實言語交際中的許多問題,因為語言畢竟是在一定時間、地點,由說話主體控制的一種動態的存在。于是,人們逐漸把視野從“語言”轉到“話語”。在這一轉向中,法國語言學家本維尼斯特作出了很大貢獻。
本維尼斯特是索緒爾的弟子安托萬?梅耶的學生,繼承了索緒爾的語言觀,但是,他在接受結構主義語言學訓練的過程中,逐漸對“話語”發生了興趣。他指出結構主義語言研究用純粹的關系觀取代了積極的語言事實觀,忽視了語言是活生生的一種存在,他要從結構主義內部進行革新。
本維尼斯特(2008:71)認為“語言學就是一種認識論”。這一論斷彌合了語言學和哲學的界限,賦予語言學以哲學的高度。在語言的共時和歷時的分合中,他完全接納了索緒爾的共時觀,認為“語言是一種自在的事實,它絲毫無求于歷史”(2008:69)。作為索緒爾的第三代傳人,本維尼斯特給予索緒爾很高的評價,在1963年的一次演講中他對索緒爾的語言學思想及其價值進行了高度評價。他說:“在這里,我們說索緒爾從此屬于歐洲思想史。作為50年以來改造了語言理論的學說創始人,他就人的最高、最為神秘的能力提出了難以被忘卻的觀點,同時,由于在科學與哲學的地平線上豎起作為雙面統一體的符號的觀念,他又為社會與文化科學中形成思維的實現,以及為普通符號學的建立,作出了貢獻”(2008:38)。
本維尼斯特雖然承襲了語言是一個共時系統的觀點,但他卻沒有把語言看做一個孤立的、自足的、完全與人對立的靜態系統。他(2008:11-12)說“語言再生產著現實,這需要從最直接的意義上去理解:通過語言,現實被重新生產出來。說話的人通過他的話語使事件以及他對事件的體驗重生,聽他說話的人首先把握到話語,并且通過話語,把握到被重新生產的事件。因此,語言實踐所固有的情形即交流與對話的情形,賦予話語行為以雙重功能:對說話者來說,它實現了現實;對受話者來說,它重新創造了現實。這就使得語言成為主體間交流最好的工具”(2008:11-12)。這樣,語言跳出了索緒爾所設定的“語言”疆域,使語言學的研究對象向話語靠攏。
言語活動的參與者即話語主體一直被現代語言學所忽視。本維尼斯特在語言研究中加入了主體的因素。本維尼斯特把他的語言研究與兩個潮流聯系起來,一是與查爾斯?莫里斯(Charles Morris)的語用學聯系起來;二是與分析哲學聯系起來。莫里斯是美國哲學家、現代符號學領域的重要理論家。他以邏輯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作為哲學基礎,將符號學分為三個領域:語義學、句法學和語用學。語義學主要研究符號與符號所指對象的關系,句法學研究符號之間的形式關系,語用學則研究符號與語言使用者之間的關系。他提出的符號學三分野為語言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基礎,特別是語用學概念的提出為語言學打開了一個新的研究窗口。語用學涉及說話人的心理,聽話人的反應,話語的社會情境與語言情境,話語的分類和對象等許多與語言應用過程有關系的方面。
以奧斯汀(John Austin)為首的日常語言學派主張語言分析要與說話主體、說話的場合聯系起來。他認為說話就是做事,應該把語言和人們的生活形式緊密結合,并把說話看成是說話人在具體場合下所作的言語行為。奧斯汀在語言研究中加入了言語主體即人的要素,提高了言語主體的地位。
本維尼斯特吸收了莫里斯和奧斯汀的觀點,在語言研究中實現了主體的回歸,而在索緒爾那里,主體是被懸置的,到了結構主義的后期,主體已經被排除出語言的視野,語言是沒有人參與的客觀系統,是純粹的客體。本維尼斯特給了主體以重要的位置,他提出“正是在語言中,人類把自己建構成了主體,因為在生命現實中,只有語言才能確立自我之概念”(弗朗索瓦?多斯2004:60)。本維尼斯特先后寫過很多文章來論述語言的主體性問題,如“詞語中的人稱關系的結構”、“代詞的性質”、“論語言在弗洛伊德領域中的功能”、“語言中的主體性”、“分析哲學與語言”、“語言與人類體驗”等等,這些文章后來都收入到其語言學專著《普通語言學問題》中。這些文章分別從動詞與主體、時間與主體、語句的重要性等方面論述了他的語言學觀點。本維尼斯特特別重視話語語句的研究,他對主體的重視與他對語句的重視是相輔相成的。他認為所有語言都是系統,沒有這個基本的矛盾原理,它就無法發揮作用。但只要語言學系統還是一個系統,它就必須顧及語句。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本維尼斯特的觀念是超前的,法國符號學家高概(1997)說:“可以說,在這些情況下的每一時刻,我們都應提到本韋(維)尼斯特的作用。因為他像所有語言學家一樣,強調形式限制的必要性,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只從文本的一個因素出發就制造出某種神話來。實際上(文本的)形式限制總是意味深長的并且應該被實事求是地考察,而為了讓它們被實事求是地考察,也應該掌握分析的能力,但這分析的能力不是賦予隨便哪一個愛好者的。應該對語言、對話語傾注注意力,也應該具有在關系總體的角度下分析話語資源的能力。這是對忘記形式限制重要性的所有異想天開的一副清醒劑”。
語言學發展到20世紀60年代,人們漸漸看到了索緒爾“語言”研究的局限性,語言學內部紛紛出現了一些以話語為對象的研究范式,如社會語言學、文化語言學、應用語言學、認知語言學、語用學等等。語言學研究實現了話語轉向。
索緒爾區分出“語言”和“言語”,并把“語言”作為語言學研究的最基本的、唯一的對象,把“言語”排除出了語言學的研究范圍。索緒爾對“語言”和“言語”的區分自有其歷史背景和學術背景。然而語言是存在于社會中的活的東西,語言生成和運用離不開說話的主體和說話的語境,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意識到只把索緒爾的“語言”作為研究對象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不能解決現實語言中的很多問題。所以,本維尼斯特、莫里斯、奧斯汀、塞爾和格賴斯等人把“話語”作為語言研究的對象,把語言放到人和語境中進行研究,從而開啟了現代語言學的一個新的篇章。而“話語”其實就是索緒爾所定義的“言語”。可以這么說,索緒爾早在20世紀初,就為現代語言學的話語研究做好了鋪墊。
傳統語言學把語言作為一個自足的體系進行研究。其方法是在語言體系內部對語言進行切分,找出構成語言的最小單位,以及最小單位是如何一級一級地構成更大的語言單位的。在一個語言系統中,最小的語言單位是音位,它是構成各個語言系統的一個最基本的、數量有限的封閉系統,是每一種語言的基礎。但是音位不負載意義,音位和音位的組合形成具有意義的最小的語言單位——語素。語素是一個語言中具有意義的最小的語言單位,以語素為基礎,構成上一級語言單位——詞,然后是詞組和句子。在傳統的語言研究中,句子被看作最大的語言單位。本維尼斯特和巴爾特都曾經說過“語言學止于句子”這樣的話。但話語語言學的各個理論不是以分析構成句子的微觀單位為研究目的,而是要把一個語句、一個句群或一個篇章放到一定的會話背景中進行研究,他們的研究目的不是要揭示一個語句是如何構成的,而是要揭示一個語句、一個句群或一個篇章在不同的話語背景中所表現出來的意義。“傳統上正是句子被看成是具有完整意義的最小話語單元。本文語言學外貌正是通過句列體現的,句子的意義無疑是本文意義的基本構成成分”(李幼蒸1993:371)。李幼蒸所說的本文語言學就是話語語言學,因此說在話語研究中,最小的語言單位已經發生了改變,語句成為話語研究的最基本單位。
語言是一個符號系統,這個符號系統是離不開人的,德國哲學家卡西爾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論述了人的符號性問題。他認為人是一種符號的動物,語言則是人類實現符號化的一個最重要的工具。說話離不開人,沒有人也就談不上說話。因此到了結構主義后期,索緒爾接近形而上學的“語言”定義遭到很多人的質疑。人們開始關注話語使用者在語言研究中的作用。“在話語語義學分析中,言語使用者的綜合作用十分重要。這就是運用各種本文的、情境的和認知的信息,并將它們納入整體之中。這些信息分別涉及抽象的和具體的方向,言語使用者將對它們綜合調配”(李幼蒸1993:374)。在話語語言學中,話語主體是必不可少的語言研究成分。如今在話語語言學的各個理論中,關注主體是這些理論的最大標志,語用學的研究目的就是研究符號和符號使用者的關系,社會語言學研究在不同的語境中話語主體的語言變異,認知語言學研究人類的認知在語言系統中的作用。
語境指語言使用的環境,即言語行為發生的環境。語境可以分為大語境、中語境和小語境三大類。人們說的話都是在一定的語境中完成和實現的,語境對話語的制約作用非常大,話語研究必須把語境納入進去。同樣的一句話,在不同的語境中表現出不同的意義。如“今天是星期天”是語用學中常舉的一個例子,它在不同的語境中,如妻子對懶惰的丈夫說,妻子對勤奮的丈夫說,孩子對父親說等,所表現的意義是不同的。語境概念的引入突破了索緒爾把語言看作一個自足的符號系統的觀點。
在語言學研究的話語轉向中,語用學的影響很大。“語用學”(pragmatics),是查爾斯?莫里斯于1937年自造的一個英語詞。莫里斯想突破現代語言學只把“語言”當作唯一研究對象的狀況,把語言使用者提升為語言研究的中心。但是,莫里斯只是提出了他的語用學設想,沒有建立具體的理論體系。英國哲學家奧斯汀第一次提出了系統的語用學理論。奧斯汀是英國牛津大學的哲學教授,屬于分析哲學學派的日常語言學派,他提出語言哲學的研究對象應該是日常語言,而不應該是以弗雷格、羅素、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分析哲學家們主張的以人工語言為研究對象。他的“言語行為”理論開啟了現代語用學的先河。另一位對現代語用學的建立起到重要作用的同樣是來自英國牛津大學的哲學家格賴斯(Herbert Paul Grice),他提出的會話含義理論補充了奧斯汀的思想。從此以后,“話語”在語言的研究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正如姜望琪(2003:15)所說:“比這些具體應用更重要的是,語用學代表了今后的發展方向。如果說20世紀語言學是以索緒爾為旗幟的,那么21世紀將以非索緒爾為標志。語言學將從抽象回到具體,從理性思辯走向實例分析,從研究單句擴大到篇章。一句話,從注重‘langue'變成注重‘parole',從注重抽象的語言系統變成注重實際的語言運用”。現代語言學走到今天已經進入了話語的時代,“話語”、“主體”、“語境”已經成為今天的語言學研究的關鍵詞。
本維尼斯特的語言學觀點完全契合語言學的“話語”時代,而且他的研究對奧斯汀的影響很大,正是在與本維尼斯特的探討中奧斯汀建立了他的言語行為理論。但是,令人遺憾的是,由于索緒爾“語言”概念的根深蒂固,在語言學領域,本維尼斯特的研究一直備受冷落,沒有引起語言學界足夠的重視。1966年本維尼斯特出版了《普通語言學問題》一書,但他的語言學觀點似乎受到了有意無意的冷落。本來是在語言學領域具有跨時代意義的理論主張,卻沒有在語言學界引起足夠的重視。真正在語言學的話語轉向中起到關鍵作用的倒是日常語言哲學派的分析哲學家們,真正把語言主體帶入語言學領域的則是分析哲學家奧斯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歷史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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