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教育研究方法的功能分層＊

馮 向 東

(華中科技大學 教育科學研究院,湖北 武漢 430074)

關于教育研究方法的功能分層＊

馮 向 東

(華中科技大學 教育科學研究院,湖北 武漢 430074)

用于教育研究中的各種方法,按照它們各自的功能可以劃分為三個層次,即獲取研究資料和對資料作形式處理的方法,搭建理論框架和論證/闡釋觀點的方法,指導研究的理論視角。這種劃分有助于看清研究活動中具體經驗與抽象思辨的緊密聯系,有助于根據研究的問題選擇合適的方法。

教育研究;方法

在教育學科研究生的學位論文中 (大多是在緒論、導論、引言中)通常有一個標題是“研究方法”,即陳述自己是用什么方法來研究問題的。我們可以列舉一長串常在論文中看到的方法:觀察法、問卷調查法、深度訪談法、個案研究法、實驗研究法、文獻分析法、定量研究法、定性研究法、定性定量相結合方法、宏觀與微觀相結合方法、比較研究法、邏輯方法、系統方法、歷史研究法、實證研究方法、質的研究方法、多學科研究方法、跨學科研究方法、現象學研究方法……

從方法論的角度來討論,我們需要梳理的是:這些方法在研究中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一篇論文用多少種方法是適宜的?為什么采用這種方法而不是那種方法?

理論研究包括發現和提出問題、解釋和回答問題、檢驗研究的結論等環節;相應的研究方法就包括發現問題的方法、回答問題的方法、檢驗理論的方法。盡管都知道“提出問題比解決問題更重要”,科學史也可以提供很多經典的案例,但對如何“發現問題”卻難以總結出普遍的方法寫進方法論教科書中加以傳授。它是創造心理學研究的問題。因此,我們常常使用“問題與方法”或“問題意識與方法意識”這樣的劃分,設置了一個“問題已經提出”的前提,以便繞過這一難題來討論研究方法。

在各門學科的研究方法互相滲透的形勢下,用于教育研究領域中的方法不勝枚舉,對研究方法的分類也各式各樣。本文不對各種方法作具體的描述,只是根據各種方法在研究活動中的功能,將眾多的研究方法劃分為相互關聯的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獲取研究資料和對資料作形式處理的方法;第二層次是搭建理論框架和論證/闡釋觀點的方法;第三層次的方法,是指導研究的理論視角。這種分類框架有助于看清在研究活動中具體經驗與抽象思辨的緊密聯系,有助于根據研究的問題選擇合適的方法。

一、獲取研究資料和對資料作形式處理的方法

諸如觀察、問卷調查、深度訪談、實地考察(田野工作)、實驗、查閱文獻等,均屬于獲取研究資料的方法;對資料 (文字、數據、音像記錄等)作形式處理的方法則有量化和非量化 (即所謂定量與定性)的方法。①在這個分層框架中,定量研究方法與定性研究方法只是作為對研究資料作形式處理的操作性方法,而沒有將其列為更高一個層次的研究方法。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可見拙文《高等教育研究中的“思辨”與“實證”方法辨析》 (載《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10年第1期)。

通過觀察、問卷調查、深度訪談、實地考察、實驗等方法獲取的材料稱為“直接經驗材料”;通過查閱文獻的方法獲取的材料稱為“間接經驗材料”。

文獻工作是研究工作中十分重要的一環。據美國科學基金會上個世紀的一份統計,一個科研人員用在查閱和梳理文獻資料上的時間占全部科研時間的50.9%,計劃思考占7.7%,實驗和研究占32.1%,寫報告和論文占9.3%。在人類的知識積累到如今這種規模和水平,許多研究問題,并不是第一次提出來而是已經被前人、其他人研究過的,對這種問題的研究通常稱為“接著說”。通過文獻回顧可以厘清問題的來龍去脈和研究的進展,以此作為自己研究這一問題的基礎。即使那些第一次提出新的問題即所謂“從頭說”的研究,可資利用的文獻也許會少些,但總有一些相關文獻能反映出與問題相關的歷史和思想淵源。查閱文獻,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觀察,只不過所觀察的對象是卡爾·波普爾所謂的“世界3”。

關于這一層次的方法,有兩點需要注意:

其一,獲取和處理資料的方法,雖然在許多教科書中被稱為“操作性方法”,但它們并非純技術操作,而涉及到一系列方法論思考。首先面對的就是“觀察滲透著理論”,即任何觀察,都是在一定理論指導下的觀察,否則對什么都“視而不見”。十分強調觀察“客觀性”的自然科學研究也承認這一事實。那么這個“滲透”在觀察中的理論是從哪里來的?研究者為什么會以這個理論而不是那個理論來指導自己的觀察 (它涉及到諸如實驗方案的設計、調查問卷的設計、調查對象的選定等)?如何看待研究者的主觀因素對觀察結果的影響?這些問題將由第三層次的方法來回答。

其二,充分地占有資料并對資料進行形式處理,只是研究的基礎。弗萊克斯納提出過“研究究竟由什么構成”的問題。他說:“收集信息——即使是精確的信息——不是研究。收集大量的描述性材料——在家政學、社會科學和教育學領域這種做法相當普遍——不是研究。未經分析的和無法分析的資料,不管收集得多么巧妙,都不構成研究。”[1](P107)“無休無止的計算決不會產生理論、原理或思想。”[1](P109)弗萊克斯納引用丹麥一位生理學家的話說,“進行了太多的實驗和觀察,出版了太多的實驗和觀察結果,而關于這些實驗與觀察的思考又太少”[1](P106)。注意到這一點,研究生學位論文中列舉的研究方法就不能只有獲取研究資料和對資料作形式處理的方法。

二、搭建理論框架和論證/闡釋理論觀點的方法

美國社會學家特納說:“理論是一種精神活動。正如我所指明的,它是一個提出觀念的過程,這些觀念使得我們能夠解釋事件如何以及為什么發生。理論由一些基本要素或建筑材料構成:(1)概念,(2)變量,(3)陳述,(4)格式。”[2]特納所說的“格式”即理論框架。教育學的理論研究中,既有哲學的研究也有科學的研究,既有基礎性研究也有應用性研究等,因此所搭建的理論框架多種多樣,而對理論觀點的陳述則大體上分別依循“分析—論證”和“理解—闡釋”兩條基本的路徑。

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環節是把研究的問題“概念化”,以基本的概念作為邏輯起點,建構一個邏輯嚴謹的理論框架。理想類型法、模式法、系統方法等就具有搭建理論框架的功能。這里僅對理想類型法作一點解釋。

“理想類型法”是馬克斯·韋伯在社會學研究中提出和使用的一種方法。他說:“一種理想類型是通過片面突出一個或更多的觀點,通過綜合許多彌漫的、無聯系的、或多或少存在和偶爾又不存在的個別具體現象而形成的,這些現象根據那些被片面強調的觀點而被整理到統一的分析結構中。”[3](P186)換言之,所謂“理想類型”,是對具體現象進行綜合概括,提煉并凸顯對象的若干基本特征而得到的抽象概念。這種概念“主要是并只能是理性駕馭經驗材料的分析手段”[3](P201)。韋伯指出:“理想類型的概念將有助于提高我們在研究中推斷原因的能力;它不是‘假設’,但它為‘假設’的構造提供指導;它不是對現實的描述,但它旨在為這種描述提供明確的表達手段。”[3](P185-186)韋伯在研究社會組織時,采用“理想類型法”,依據權威合法化的基礎把組織分為3種不同的類型:神秘化組織、傳統組織、合理化—合法化組織(理想的官僚制)。北京大學陳洪捷教授的博士論文《德國古典大學觀及其對中國大學的影響》也運用了這一方法,把德國古典大學觀抽繹為“修養、科學、自由、寂寞”四個概念。

分別體現“分析—論證”和“理解—闡釋”兩條基本的路徑的典型方法是實證研究方法和質的研究方法。也有學者將質的研究表述為敘事研究、人種志研究、闡釋學研究,等等,這類研究方法的共同點就是依循“理解—闡釋”的路徑來表述觀點。

完整的實證研究活動包括提出假設和檢驗假設,但通常所講的實證研究方法卻局限在假設提出之后的檢驗證明上。因此,實證研究方法的基本規范是“用經驗材料證明(或推翻)理論假設”。僅有理論觀點而無經驗邏輯檢驗,或雖有經驗材料(甚至有對這些材料的解釋)但無理論假設,都不是實證研究。與實證研究方法強調先提出理論假設相反,質的研究方法是在搜集整理經驗材料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研究主題和“扎根理論”的;實證研究關注“對客觀事實的說明”,質的研究則關注“對事物意義的理解”。

關于論證/闡釋理論觀點的方法,還可以舉出比較研究方法和歷史研究方法。比較研究和歷史研究,體現著空間(場合、情境)與時間(過程、演化)、靜態與動態的“兩維”。比較研究,使用的是分類和歸納邏輯。它是對事物靜態的分析,注重的是比較異同、同中求異、異中求同。而歷史研究,注重的是對發展演變過程的梳理,形成關于事物發展演化機理的解釋。它是對事物動態的研究,堅持“歷史與邏輯統一”的原則。比較研究和歷史研究常常是交織在一起的。“要理解并解釋現在呈于眼前的比較性事實,你必須了解各個歷史階段,以及造成發展及發展速度和方向不同的各種歷史階段和歷史原因”[4]。

這里只列舉了有代表性的幾種方法,而不可能窮盡這一層次的各種方法。例如概念分析法(亦稱為邏輯分析法)、個案研究法等,也都是屬于這一層次的方法。

三、指導研究的理論視角

卡爾·波普爾指出:“在科學中,觀點通常是由一種科學的理論所決定,這也就是說,我們從無限的事實和事實的無限表象中選取那些引起我們興趣的事實和事實表象,它們多多少少與先行的科學理論有關”。“一切有關事實的科學描述都具有高度的選擇性,它們總是建立在理論基礎之上。這種情形最好通過與探照燈加以比較而得以描述。要使事物變得可見,要依賴探照燈的位置、我們所指的方向、燈光強度、色彩等。當然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賴于被照的物體”[5](P391)。無論在科學研究還是在哲學研究中,究竟從研究對象抽繹出什么問題,完全取決于我們把它“看成”什么,即取決于我們的研究視角。

所謂研究視角(perspective),即觀察、分析、解釋一個事物、一種現象的特定角度。任何一個“視角”都意味著一套特定的“話語系統”,即一套從基本的范疇、命題到方法原則構成的理論話語。我們常常談到高等教育研究采用“多學科的研究方法”,其實是說,把那些學科領域中使用的“話語系統”作為工具拿來分析和表述教育理論和實踐中的問題[6]。選定什么樣的研究視角,也就選定了“某種指導整個研究過程的更具普遍性的理論或概念框架(conceptual framework)”[7]。這個理論視角引導著提出問題的方式,影響著對具體研究方法的選擇,決定著對研究結果的解釋。從這一意義上講,理論本身就是方法,是統率第一、第二層次方法的方法。

“沒有一種理論是終極的理論,同時每一種理論都在幫助我們選擇和安排事實”[5](P393)。從事學術研究,總要利用人類已有的思想資源,這就是思想的“源”與“流”的關系,是理論上的繼承借鑒與發展創新的關系。默頓的博士論文《17世紀英國的科學、技術與社會》(1938年出版)提出了這樣一個理論觀點:清教主義作為一種宗教,其所包含的倫理價值和精神氣質推動了科學在17世紀英國的發展。在1970年論文再版的“序言”中,默頓寫道“:作者從探索17世紀的英格蘭入手,試圖了解科學在當地開花結果的原因,這項研究是受一般的社會學取向引導的。這種取向非常簡單:社會中的各種組織在不同程度上互相依存,因而在經濟和宗教領域里所發生的情況,勢必同發生在科學領域的某些情況具有一些可覺察的聯系,反之亦然。”[8]這就是默頓的研究視角。

不僅是教育學科中的已有理論,其他學科中的理論,都可以作為教育研究的理論視角。諸如組織理論、制度理論、博弈論、人力資源理論、現象學理論、交往理論、復雜性理論等,更特定一點的如高等教育大眾化理論、中心-依附理論、學科規訓理論等,都已經作為理論視角廣泛地應用于教育研究中了。伯頓·克拉克在為《高等教育新論——多學科的研究》中文版寫的序言中說“:各門社會科學及其主要的專業所展開的廣泛的觀點,為我們提供了了解高等教育的基本工具,不管這個學科是歷史學、經濟學或政治學,還是其他社會科學,都給我們提供了觀察世界的方法,我們可以把它應用到高等教育部門。”[9]所謂“觀察滲透著理論”,也就是任何具體的觀察活動中都滲透著某種“觀察世界的方法”。

英國學者托尼·比徹在《學術部落及其領地》一書中,按照純科學—應用科學、硬科學—軟科學兩個維度,將眾多的學科劃分為4種類型:純硬科學(如物理學)、純軟科學(如:歷史學、人類學)、應用硬科學(如機械工程學、臨床醫學)和應用軟科學(如教育學、法學、行政管理學)。作者指出,硬性知識領域和軟性知識領域的差異之一,是“在硬性限定性的知識領域里,現行的方法往往決定你對問題的選擇。而在軟性非限定性的知識領域,似乎是問題決定方法”[10]。

方法與方法相比較,沒有優劣之差,只有對特定的問題適合與否之差。在高等教育研究這個寬泛的知識領域中,如何根據問題來選擇方法?這需要我們對于哪種方法適用于研究什么類型的問題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將眾多的研究方法按照它們各自的功能劃分為三個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的層次,有助于我們在不同的層次上選擇合適的研究方法。

(本文根據作者在湖南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的講座稿整理并經本人修訂。整理人:丁禮)

[1][美]亞伯拉罕·弗萊克斯納.現代大學論[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

[2][美]喬納森·H·特納.社會學理論的結構[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5.

[3][德]馬克斯·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4][美]C·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M].北京:三聯書店,2005:162.

[5][英]卡爾·波普爾.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第二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6]馮向東.高等教育研究中的“范式”與“視角”辨析[J].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06(3):100-108.

[7][美]國家研究理事會.教育的科學研究[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6:3.

[8][美]R.K.默頓.科學社會學(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247.

[9][美]伯頓·克拉克.高等教育新論——多學科的研究[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8:1-2.

[10][英]托尼·比徹,等.學術部落及其領地[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95.

(責任編輯 黃建新)

On the Function Stratification of Method in Educational Research

FENG Xiang-dong

(School of Education,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Technology,Wuhan 430074,China)

The methods in educational research can be stratified into three levels according to their unction respectively,namely the method to obtain and handle material,the method to establish theoretical ramework and to expound and prove view,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to guide study.This stratification is beneficial to understand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specific experience and abstract reflection,and is helpful to select appropriate method for the study problem.

educational research;method;function stratification

G40-034

A

1672-0717(2010)02-0004-04

2009-12-30

馮向東 (1947-),男,湖北孝感人,華中科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高等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