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魯迅著作“復本”量引出的思考

□黃忠順

魯迅作為中國20世紀思想文化巨人、新文學巨匠,其著作是一般圖書館館藏之重鎮。比如,從筆者所在的東莞理工學院(以下簡稱我校)圖書館檢索系統可以查得本館紙質魯迅著作270余種。每一種都有復本,有的甚至其嚴格的圖書編目學意義上的復本量(文獻題名、責任者、內容、版次等完全相同)達到18本之多。當然,如果只是18本,應該說還不算多得離譜,但我們知道,所謂復本量是指重復收藏同一種文獻的冊數。而對“同一種文獻”的理解尚存分歧。如果按照維特根斯坦的詞語只有在使用中才能確定其意義的觀點,那么,不同的使用,比如,圖書編目中關于“同一種文獻”的確認與圖書采訪查重中對于“同一種文獻”的判斷,以及不同需求的讀者對于“同一種文獻”的理解是會有所不同的。從我校圖書館一般讀者對魯迅作品的實際需求來看待“同一種文獻”,那270余種魯迅著作幾乎可以視為館藏《魯迅全集》的不同程度的“復本”①圖書編目學意義上的復本與圖書采訪查重意義上的復本和不同需求讀者閱讀感受意義上的復本之間的關系,類似于現代哲學中“哲學的世界”、“科學的世界”和“日常生活的世界”這三個世界之語言概念的關系。現代哲學認為,如果我們要尋求對其語言概念意義的理解的話,我們應該以生活世界為基礎。我們的理解是循序漸進的,從日常的生活世界到科學世界,再到哲學的世界。反過來說,如果要理解哲學理論或科學理論的話,我們應設法使之還原為簡單易懂的生活世界中的概念。因為“生活世界是一個具有原初的自明性的領域”(胡塞爾)。由此,也可以說,不同需求讀者閱讀感受意義上的復本,是我們理解“復本”這個概念的基礎,圖書編目學意義上的復本和圖書采訪查重意義上的復本,來源于且最終受制于不同讀者的閱讀需求。從本原上說,是不同讀者的需求賦予圖書編目學上的復本與圖書采購查重上的復本以意義。故在圖書館學中,對于復本的定義,絕對不應忽視不同需求讀者閱讀感受意義上的復本之含義。。

為了把這個情況說得更為具體直觀一些,我們可以從中隨機抽取魯迅的一本散文集《朝花夕拾》為例。從我館的檢索系統可以查到這一文獻在我館有88個紙質重復收藏本。其中,直接以《朝花夕拾》命名的有34本,我將其稱為顯在復本。另外54本包含在《魯迅著作全編》、《魯迅散文全編》、《魯迅散文全集》、《魯迅散文》、《魯迅散文·詩全集》、《魯迅選集·小說散文卷》、插圖本《魯迅選集》、《魯迅文集》、《魯迅全集》、《中華散文珍藏本·魯迅卷》等等五花八門的魯迅作品集中,我將其稱為隱在復本。這個重復收藏量是不是高得驚人呢?

當然重復收藏量是不是過高,應該相對于借閱量來確認。我校作為一所近萬人的高校,魯迅著作一向是有一些借閱量的,但其借閱量一段時間以來處于下降趨勢中。社會意識的變遷、分化導致一般人尤其是青年人疏遠魯迅。而魯迅的創作作品,也就是存在一些借閱量的作品幾乎全部數字化了,比如,在我館購買的方正Apabi電子圖書中,可以查到6家出版社的《朝花夕拾》電子書,在我館購買的超星數字圖書館中,可以查得12家出版社的《朝花夕拾》電子書,在互聯網搜索引擎中只要鍵入“魯迅作品”,《魯迅全部作品集》、《魯迅文集》、《魯迅作品經典合集》等等眾多免費電子圖書更是充斥許多網站網頁。這些都相當程度地降低了對紙質魯迅著作復本量的需求,從而使如此高的重復收藏量成為一種驚人的浪費。

因此,非常有必要反省我們的圖書采訪工作。如此之高的重復收藏量是怎樣產生的呢?就我館的情況而言,圖書采訪人員基本上是采用當前通行的批量查重系統,根據國際標準書號ISBN查重。通常認為ISBN的突出優點是它的唯一性和快捷性。即使現場采購,采訪人員只要將書上的ISBN號條形碼對準便攜式掃描器一照,立刻就會出現查重結果。所以ISBN號查重是目前各圖書館采訪人員最喜歡采用的查重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這種查重方法導致了被動性重復采購。

伴隨國家出版政策的放開,各出版社出書多元化了。不同出版社出版同一種書,相同內容交叉重復出書已成風氣。拿魯迅著作來說,過去基本上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比如《朝花夕拾》這本散文集,一家人民文學出版社,最多也就是普通本、中學生本、插圖本、叢書中華散文珍藏本等幾個版本,再加上魯迅全集、魯迅選集等幾個包含本,但是,自國家明令取消了對魯迅著作出版的政策限制,眾多出版社爭相分切魯迅這塊“蛋糕”,幾十個《朝花夕拾》版本就出來了①《朝花夕拾》究竟已經出了多少個版本,筆者沒有統計。有人統計過古典文學名著出版政策放開后,《紅樓夢》已經有了230個版本。。在當前新的出版形勢下,同一本書出現如此之多的不具有版本學意義上的版本,單純依靠ISBN查重,一些書種的復本量必然多至成災。這是一個應該引起高度重視的問題。因為我國當前有570多家出版社,自國家出版政策放開以來,在圖書出版量迅速增長中,同質化傾向極其嚴重,比如文學類圖書中,有限的古今中外名著成為各出版社這些年來養家糊口的“金飯碗”。

筆者注意到,已經有文章關注單純依據ISBN查重的準確性問題,但涉及的是這樣兩種情況,一是同一本書由于印刷年代不同會出現不同的ISBN號,這種情況一向存在,與本文所說的出版政策放開后多家出版社重復出版同一本書相比,量不算大,而且同一本書在一家出版社由于印刷年代不同而出現不同的ISBN號,有時與修訂再版混在一起,所以這種情況通常不會造成太多復本量。另一種情況是一個ISBN號對應兩種或幾種圖書,出版社用一個ISBN號去出版系列叢書或多卷書。這在單純依據ISBN采購查重上會導致漏購。不過,一個ISBN號出多種圖書的情況,是出版社在用打擦邊球的方式進行違規操作。這種行為本身已經表明其書不在出版社的質量控制范圍,漏購顯然不是什么大的遺憾。因此,如果僅僅從這兩種情況來看ISBN查重的準確性,ISBN查重的準確性問題在實際的圖書采訪工作中就不會引起足夠的重視。

解決僅據ISBN查重導致被動性重復采購的辦法,看起來好像很簡單,只要在ISBN批量查重的基礎上,再加上題名查重即可。但如果僅據此而將重名者去掉,一些重名異書就會漏訂(重名異書的量是非常大的,比如以《中國文學史》命名的書有3000種之多)。即使再加上責任者查重,還是可能漏訂必要的修訂本。更重要的是,在當前新的出版環境下,同質化圖書劇增,圖書館采訪人員避免重復采購應該說還只是一項消極性的工作,積極的作為應該是面對多個版本,你還要能夠擇善本而購之,這才能保證館藏的質量。

那么,如何擇善本而購之呢?

就魯迅全集來說。我們館購有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一種兩套和一批《魯迅全集》單行本。之后又購買了不同出版社的4種(每種2-5套復本)《魯迅文集》(魯迅全集的精簡本,它減掉了魯迅日記、書信等等一般讀者較少問津的卷次)。而自我館購買了1981年版《魯迅全集》和一批《魯迅全集》單行本后,其他出版社又出版過4種魯迅全集和10種魯迅文集。這4種魯迅全集是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魯迅全集》、中國人事出版社1998版《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編年體魯迅著作全集》。10種魯迅文集即京華出版社2007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7年版、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當代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中國華僑出版社2004版、中國社會出版社2000版、九州圖書出版社1998版、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版、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5版、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5版。

我們來看這其中哪些是應該購買的,那些是不該購買的。

在后來又出版的4種魯迅全集中,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魯迅全集》和中國人事出版社1998版《魯迅全集》均是對上海復社出版的1938年版《魯迅全集》的翻印。1938年版《魯迅全集》是我國第一部魯迅全集。它雖然在收集和傳布魯迅著作方面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但因為當年人手少,時間緊,工作不夠細致,收集不全,編校工作中錯誤不少(比如將瞿秋白的十多篇雜文誤收其中),而且沒有注釋①參見孫用針對1938年版《魯迅全集》寫的《魯迅全集校勘記》和《魯迅全集正誤表》兩本專著。。翻印本不僅沒有對其中的錯誤作必要的校正,而且在直排繁體字本改為橫排簡體字本的過程中,還進一步添加了一些不能容忍的錯誤[1]。國學大師張舜徽曾說,面對浩如煙海的書,“如果不小心讀了錯誤的本子,文字有異同,有訛脫,便直接影響到事實的真相。”[2]在已經有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這樣比較精良的本子后,如果一般大學圖書館還繼續購買這樣粗陋的舊本翻印版傳播魯迅著作,其圖書館的服務質量是應該受到質疑的。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則不同。它是在1981年版的基礎上,充分吸納近20多年來學術界有關魯迅研究的新資料、新成果編纂而成。它不僅在內容上收集更全面,在注釋上對1981年版作材料補充或作重要修改乃至徹底匡謬達千條之多,增補新注1500余條,在文字校勘上參照魯迅親自校閱過的版本、相關手稿、初版本、報刊原載文字等謹慎甄別,修改達千余處。是迄今為止《魯迅全集》最完善的版本。在中國文化傳統中,讀書是很注重版本的。藏書家葉靈風先生在《讀書與版本》中說:“要知道藏書家固然應該重版本,就是僅有一本書的人,只要他是一個懂得書,理解書的趣味,能夠從書中去獲得學問和樂趣的人,他就有注重版本的必要”;因為“一個錯字的改正,多一點補充資料,多一篇序文,都可以使我們對一本書或一個問題的理解獲得若干幫助。這就是重版本有益和有趣的地方 。”[3]張之洞《書目答問》“略例”說 :“讀書不知要領,勞而無功。知某書宜讀,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他還要求“多傳本者,舉善本,未見善本者,舉通行本”[4]。如今這一要求已經成為學界公認的學術引文規范。這就是說,無論是從一般意義上的文化傳播著眼,還是從大學圖書館服務于教學與學術研究出發,我校圖書館沒有購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不能不說是采訪工作的一個應該彌補的失誤。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編年體魯迅著作全集》,首創魯迅著作編年出版,對魯迅研究者來說,提供了把握魯迅寫作及思想脈絡的便利,屬于比較個性化的魯迅研究用書,也應該購買,但購買一套大約就夠了。

而那10種魯迅文集,應該說是各出版社爭相為那些覺得沒必要購買魯迅全集的讀者出版的。對于已經收藏有精良權威的魯迅全集版本者來說,再購買魯迅文集,是一種浪費。當然,對于像我校這樣的圖書館所對應的不同層面的讀者需求,如果在魯迅全集上嚴格控制復本量(比如僅購一至二套),再通過一種魯迅文集作為對復本不足的補充,倒是比較經濟適用的。重復地出版這么多在版本學上意義不大的魯迅文集版本,是出版社無序競爭的結果,是出版資源的浪費,圖書館僅據ISBN查重而購買多個版本,則無異于購買廢紙。

與魯迅全集、魯迅文集相比,出版社在分食魯迅作品上作的分類文集、選本開發,更可用鋪天蓋地來形容。這些種類繁雜雖有可購之品但大多內容交叉重復,只在編排上作了些花樣的書,對采訪人員的圖書采選能力更是一種嚴峻的考驗。比如魯迅小說集可以說是出版極濫了,但在這樣的一堆大同小異甚至完全重復的版本中,也存在著可購應購之書。比如,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版《自剖小說》,基于魯迅一生的精神發展中自我剖析始終是一個關鍵的環節,選取一批共同形成了魯迅小說中的自我形象的作品,清晰地展現出魯迅通過自我描述和自我解剖來把握自己的艱難的內心歷程。可謂眼光獨特,顯示了選家的理解深度。采訪人員面對這些書必須有良好的學科背景才能做到拒絕那該拒絕的,采擷那該采擷的。

這就需要高校圖書館的圖書采訪員必須具有相應的學科背景。一直以來,我們大多數高校圖書館在圖書采選上對于采訪人員的學科背景缺陷采取的是“彌補”路線。其彌補的方式諸如:成立圖書情報委員會,邀請教師參與現場采購等。但實踐證明,圖書情報委員會的委員們通常多為學校部門及院系領導,在具體的圖書選采上,大多參與的興趣不高,結果該委員會在此功能上多形同擺設;而邀請教師參與現場采購,由于種種條件限制,其參與購書量與圖書館年采購量相比不過蜻蜓點水而已。也就是說,實際的情況是圖書館并沒有有效地借助學校各專業學科的力量來彌補圖書采選之學科視野上的不足。針對這一狀況,我國有的高校,比如廈門大學近幾年開始在館內試行設置專業化的學科采訪館員崗位負責圖書采訪。表面上看起來,這是一個不錯的方法,可事實上,一所高校圖書館的采訪崗位安排不了幾個人,而學校有那么多專業,一個專業涉及到那么多一級學科,你怎么能夠要求那幾個人擁有那么多的學科背景,且對其學術動態和學術前沿始終保持著一種追蹤姿態呢?也許,比較好的方法是在人事上打破圖書館自成一統的“單位”格局,從學校各專業學科挑選適當人選兼任學科采訪館員,圖書館再設置一個專職采訪協調員崗位。

參考資料

1 丁景唐.談新版《魯迅文集》和《魯迅全集》的質量問題.文藝理論與批評,1997(2):48-53

2 張舜徽.張舜徽學術論著選.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520

3 葉靈風.讀書與版本.見:葉靈風.讀書隨筆.北京:三聯書店,1988:218-219

4 張之洞.書目答問略例.見:張之洞.書目答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