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承海 程晉寬
紐曼與雅斯貝爾斯的大學理念及其當代價值
● 余承海 程晉寬
紐曼與雅斯貝爾斯的大學理念對世界高等教育理論產生了深遠與持久的影響。他們對“真理、自由、交往”等大學理念的核心命題作了深邃、獨到、犀利的分析,其大學理念的核心思想不乏真知灼見。但他們的大學理念又不盡相同,紐曼的大學理念深受宗教神學的影響,而雅斯貝爾斯的大學理念則滲透了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深入探討兩位哲人的大學理念對于明確大學的本質具有重要的價值。
紐曼;雅斯貝爾斯;大學理念;當代價值
紐曼是19世紀英國著名的神學家、教育家、文學家和語言學家,雅斯貝爾斯是20世紀德國著名的哲學家、教育家,他們已成為大學理念發展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對世界高等教育理論與實踐產生了深遠與持久的影響。
紐曼與雅斯貝爾斯把追求真理作為畢生的事業,深入探索了大學的真理觀問題。能夠如此無畏地著眼于真理的力量,如此心甘情愿地追隨真理的思想家,在人類歷史上并不多見。他們的大學真理觀揭示了大學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紐曼熱情地投身于探索真理的事業,他曾感嘆說,“追求真理的事業在這個世界從未成為主流,但這事業有盛也有衰。生活在一個追求真理的大潮正迎面沖來的時代,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借用西塞羅的話指出,繼我們的動物存在所具有的需求和義務之后的便是探求真理?!罢胬碛袃煞N特性:一是真,一是力量;前者與自由知識相聯,而后者與實用知識相關。”[1]對真理至高無上的權威應持有偉大而堅定的信念。謬誤可以有一時之盛,但真理必勝。謬誤的唯一作用是它最終只會發展真理。真理自有其走向成功的力量;真理是理智恰當的對象,對理智的訓練就是使其適宜于理解和思考真理。[2]
紐曼認為,探尋真理需要離群索居、心無二用。“大學教育知識分子在所有方面熟練地運用推理,以獲得真理,從而達到對真理的理解和掌握?!盵3]大學是國民追求真理的中心,它理應來者不拒,沒有憂慮、偏見與妥協,只要他們是沖著真理而來;真理是很多頭腦在一起自由運作的結果;大學是追求真理的制度性保護力量,它猶如真理的仲裁者,通過考查真理的特性及其主要意義,確定各自在真理序列中的優先秩序。[4]
受其宗教神學思想的影響,紐曼將宗教與真理等同起來。他說,“宗教的主要內容就是真理”。他同樣在真理上敬奉神,他的神就是真理。為了從本質上膜拜真理,他不在乎安定、美、歡樂。在他眼里,宗教帶來的安寧無法與宗教的真理相提并論。標志紐曼一生的特征,就是對真理的不懈追求,這也成了其作品的標志。他并不竭力鼓吹真理,他試圖發現真理并讓讀者跟著他一同去尋找真理。他曾這樣跟 W.G.沃德說,“我自己的寫作動機一直是我看到了真理,我想把我看到的真理展示給別人。”他選擇“走出陰影,步向真理”作為其墓志銘,是他對自己一生恰如其分的評價。
雅斯貝爾斯同樣是真理的不懈追求者。他認為,除了探尋真理,沒有什么可以給我們的生活帶來意義,即便對于那意義是什么和它的蘊涵為何,我們難以有確定的把握。他指出,盡管對真理的探求不能夠直接施惠于全體民眾,但是就整個民族的立場來說,大眾本身還是需要把這種探求作為一個自由而長久的任務持續地進行下去。他說,“人只有投身于求知的事業,他才可以在天地萬有中卓然樹立,自居為人。他會愿意獨自面對這種求知所帶來的后果。他之所以會不計個人得失,甘冒這個風險,是因為真理就是對他的獎賞?!盵5]
與紐曼把真理當作自己的信仰不同,雅斯貝爾斯說,“我能夠從科學角度理解的那種真理只是一個純粹的理性證據的問題。它是對的,只是因為它自身的邏輯,絕不需要我個人的信仰。”[6]大學不是教堂,也不是容納預言家和傳道者的地方,而是真理的守護人,是自由探索與教授真理的地方,是一個人們為了這個目的而蔑視一切想剝奪這種自由的人的地方。大學是人們出于尋求真理的唯一目的而群居的地方,人們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不計一切代價地尋求真理,并且是為真理而真理,大學對真理的追求需要那種整全之人的認真投入?!罢胬砼c交往密切相關,不能在交往中表達的真理就等于非真理?!盵7]
雅斯貝爾斯認為,除了不可窮盡的真理之外,大學不尊崇任何權威;對于真理,一方面任何人都可以去尋求,另一方面,誰都不能說自己手中所掌握的真理十全十美、無以復加。這種對于真理的極端獻身精神在大學校園里面造成了強烈的精神緊張,而這正是大學發展所必須的條件。對真理的探索不必承擔任何現實的責任,大學所認可的只是對于真理承擔責任。接受大學之理念,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接受一種生活方式。接受了這種生活方式,人們就得無止境地探索未知世界,就得讓理智擺脫一切羈絆,自由地發展,就得不計條件地捍衛真理。
紐曼主要是通過“自由教育”來論述自由對于大學的重要意義。自由教育有助于使一種以 “自由、公平、冷靜、克制和智慧”為特征的終生思維習慣得以形成。紐曼反對在大學里進行狹隘的專業教育,他指出,一個人掌握的知識越具有特殊性和經驗性,他就越沒有知識,教育就越不是自由的。極端的專業化會使教育的目的幻滅,排外地從事學習,無論是哪種學習,都會抹殺頭腦中的興趣,抹殺對其他事務的感知能力,因為它不容許旁及其他?!坝∷C之于頭腦,就好比蒸汽機之于物料。一切都機械式地運轉,人類只是被動地、幾乎毫無知覺地依靠書籍的增多和傳播而得到啟發?!盵8]大學不是鑄造廠,不是制造廠,也不是一項單調的工作。
紐曼認為有兩種不同的教育目的。一種教育目的是哲學性的,而另一種教育目的則是機械性的。當知識帶有哲學的特性時,它就是格外自由或尤其自足的。在紐曼的邏輯體系中,自由知識就是哲學知識。自由知識引起我們思索,它立足于自己的要求,不受后果支配,不期望補充,不受目的影響,也不會被任何技藝所同化。紐曼尖銳地批判了學究式的學童,他被自身以外的東西所束縛,他很少憑借自己的力量,而是依靠他周圍的鄰居。紐曼援引艾奇沃思的話說,某種職業職能的加強是以犧牲那些自由而獨立的品味和品行為代價的。職業占據了整個人,他被職業的外衣從頭裹到腳;他的品行、知識、觀念等一切都清一色地被套上了制服,整個人都被按照技術形象的確切模子來打造、鍛壓和加固。
雅斯貝爾斯的大學自由觀與紐曼的有所不同。雅斯貝爾斯認為,學術自由是大學所要求的,也是它被賦予的。學術自由是大學的一項特權,大學可以橫眉冷對大學內外一切試圖剝奪這項自由的人?!白杂墒谴髮W教育最重要的因素,它與歷史上聞名遐邇的僧侶教規(monastic orders)和軍事專門學校那些令人觸目驚心的學術訓練是格格不入的……大學教育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目的是為了獲得一種意義深遠的自由。 ”[9]
關于學習自由,雅斯貝爾斯指出,學生的學習是自由的,沒有權威與清規戒律,沒有學業監督。學生可以在不考慮老師利益的前提下,自由地決定他在多大的范圍內接受老師傳授的東西,自由地選擇他何時獨立地閱讀文獻。大學生按照既定的教學計劃學習太死板,每天想著的都是如何以統計學的確定性得出令人賞心悅目的平均數字,這將招致大學的破產。當扼殺學生學習自由的時候,也就把精神生命一并扼殺了。當被束縛在課程表和教學大綱、考試和普通標準上的時候,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沒有樂趣可言?!昂苡锌赡?,有些天性是不能加以測試的;很有可能,精神生命是在‘松弛’的基礎上,是靠著自由運動的能力而旺盛的。 ”[10]
雅斯貝爾斯與紐曼意識到考試對自由學習的束縛。紐曼借用惠韋爾的話提醒我們,考試只是手段,不是目的,這一點應該始終牢記在心。雅斯貝爾斯指出,“如果一個完全合格的學生團體被通過一種固定的課程體系加以引導,而這個課程體系又要服從由定期考試所施加的控制,那么大學也就不成其為大學了。不能夠讓候選人唯考官教學習慣馬首是瞻,他們應該自由地按照自己喜歡的規劃學習,并且靠著對考官所作的某些特定講演和所主持的某些特定研討課程的熟悉,成功地通過考試?!盵11]
關于學術自由,雅斯貝爾斯指出,“學術自由意味著學者和教師可以自由地用自己的方式進行研究,以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進行教學?!盵12]學術自由只有在援引它的學者始終對其意義保持清醒的情況下才能存在。學術自由并沒有賦予學者們高于其他公民的特殊豁免權,也不是一筆財產,可以被一勞永逸地占有和享受。無論在什么地方,一旦有人將自己的個人存在與學術存在融為一體,學術自由就會證明自己的價值。雖然討論和批評必須始終伴隨著科學家或者學者的工作,但是那些以控制個人的研究和教學活動為目的的官僚化批評,不管控制的對象是教授、講師,甚至學生,都是不能容忍的。
紐曼對學院制、寄宿制、導師制的強調說明他極為看重學生之間的思想交流。他認為大學校園生活比實際上對心智的養成無多大裨益的課堂教學更有價值?!爱斠淮笈哂忻翡J、心胸開闊、富有同情心、善于觀察等特點的年輕人相聚在一起,自由地互相融合,毫無疑問,即使沒有教師教他們,他們也肯定會互相取長補短、共同進步。每個人的談話對其他人都是一系列的講座,他們日復一日使自己具備全新的觀點和看法,吸收新鮮的思想,養成判斷事務和采取行動的種種不同準則。”[13]“從大學的簡單與原始的形式上看,它乃是包括所有各部門知識的學校,擁有來自各地的教授與學生?!盵14]
紐曼認為,大學內部師生交往與互動促進了思想的溝通與交流,這是大學與其他教育機構相區別的本質特征所在。紐曼指出:“一間大學根本是一個籍著人與人彼此交往,在一大地域中實行思想上的交換與流通的場所。”[15]紐曼認為,英國大學生活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是學生對造就彼此的影響。知識的交流無疑是才智擴充或者說才智啟發的條件或手段。紐曼認為,教師之間、學生之間以及師生之間如果缺少交流與溝通,甚至相互之間不認識,那么教師們即便是再賣力、再辛苦,其教育也只能停留在一個低層次的水平上,難以提升到一個理想的境界,達不到教育的要義,培養不出理智發達、才智健全、頭腦靈活的人。
雅斯貝爾斯雖然拒絕對敵視自由的人作任何精神上的妥協,但他仍然堅持認為要在大學的層面上,拋開一切政治的和意識形態的鐵幕,同他們進行交流。他堅信,大學必須矢志不渝地堅持精神交流的自由,它渴望交流的愿望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它甚至會尋求與那些拒絕交流的人交往,把最離經叛道的觀點引入到大學里面。大學應該有交流存在,不僅要有不同學科層次上的交流,而且要有不同個人層次上的交流。不同學科之間外在可見的交流要建立在一個廣闊的內在交流基礎之上。
雅斯貝爾斯提出,科學研究在本質上要依托于和各個方面的專家有充分的交流。一個學者的學術成就也是在和學術團體的密切交流中完成的。大學應該給學者們提供條件,使得他們能夠和同行的學者和學生一起開展直接的蘇格拉底式的討論和交流,國家要給予科學家和學者以便利,以便于他們可以開展那種長期的雙向交流,他們需要這種雙向交流在所研究的課題上從其他學者那里獲取可資權衡的觀點。
雅斯貝爾斯指出,所有大學成員都負有精神交流的義務。彼此交流使大學變得最有活力,在同一層次上彼此遭遇的老師和學生都會通過雙向交流而受益。“交流的愿望,會顛覆一切讓人少見多怪和疏遠隔膜的東西,也會顛覆那些情愿三緘其口,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私人信仰天地里面的人。所有有意于跟別人交流的人,都要自覺自愿地承擔被詰難的風險,因為只有當他們被逼問到窮途末路的時候,才能夠清楚他們的路子是不是對頭。這種對于交流的迫切愿望,對于所有思想流派在大學校園里的地位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 ”[16]
雅斯貝爾斯指出,這種每個大學成員在理論上都享有的、不受任何限制的科研和教學自由,不僅可以促使相互之間的交流擺脫一切羈絆,同樣也可以將每個專業人士都封閉在他自己的領域里面,而不是鼓勵他和別人交流。交流本該是為了澄清問題和明確主旨而展開的心智交鋒,現在卻變成了由單純的禮貌考慮所支配的、純粹的外在關系問題。學術自由往往要反過來取消這種根本性的、真誠交流的自由。“當大學成員彼此之間謹小慎微地斷絕來往的時候,當交流變成僅僅是一種社交禮節的時候,當實質的精神聯系被日常俗套弄得模糊不清的時候,大學的精神生活就要開始走下坡路了?!盵17]
一切真正的歷史都是當代史。紐曼與雅斯貝爾斯的大學理念仍閃爍著當代的價值,我們仍需要從紐曼與雅斯貝爾斯的大學理念反思我們當代的高等學府及大學的本質。
首先,我們有多少學者在真正意義上象紐曼和雅斯貝爾斯一樣投身于探索“真理”的事業?我們探索真理的時候是否做到了離群索居、心無二用?我們是否做到了不計條件地捍衛真理?有學者指出,“當今的大學教師及行政官員已經加入了教育腐敗的行列,在諸如入學、考試與評分、書籍購買等領域索取賄賂,收受禮品?!盵18]筆者以為,大學常被“社會適應論”所陶醉,而其與生俱來的追求真、善、美的精神,不知不覺中被過分的功利追求和短期效應所沖淡,甚至悄然失落。
其次,在高等教育大眾化的同時,我們的高等教育是否已經悄無聲息地高中化了?我們的高等教育是否過于專業化?是否徹底遠離了蘊含于“自由教育”中的那種人文精神?在高中化了的高等教育中,我們的教師和學生是否離自由越來越遠?彭元指出:“當前我國大學的組織形式也已經從必要的建制化走向了過度的僵化,充滿了對個人的不信任和防范心理,對學生甚至教師都是變本加厲地嚴加約束和限制。大學的管理制度深深介入到學生的學習、生活的細枝末節;就連教師的教學和科研工作也受到越來越細致的各種評價指標的約束,大學給予師生個體的是太多的指揮棒和清規戒律,而非鼓勵他們自我抉擇、自我建構,使身心全面發展。所有這些都是對大學學術自由的破壞,也是對大學師生自由成長的制度性限制?!盵19]
再次,我們的校園里有圍繞學術探討而展開的交往嗎?我們的交往是否已經落入俗套?許多有識之士指出,如今的大學校園到處可見的是行色匆匆的人們以及疾馳的腳步,昔日那種駐足交談,漫步沉思的景象已經離我們遠去了,教師象兜售知識的商販,下課鈴聲一響就不見了蹤影。發生在校園里的交往也有落入俗套的跡象,一項調查證實,一部分學生很熟悉如何通過非正當途徑達到他們的目的,諸如入學、考試與評分、書籍購買、住宿、圖書館使用以及管理流程等。[20]實事求是地說,我們的大學缺少“個體之間富有生命的交往”,因為沒有自由、平等和愛。
或許我們也該拿這些折磨人的問題來問問自己——我們的高等教育理念離紐曼與雅斯貝爾斯兩位哲人的大學理念還有多遠?
[1][2][3][4]John Henry Newman.The ldea of a University,Defined and Illustrated[M].Routledge /Thoemmes Press,1994,217,151,124,459.
[5][6][9][10][11][16][德]雅斯貝爾斯著,邱立波譯.大學之理念[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38.28.46.83.166.171.104-105.
[7]Karl Jaspers.Reason and Anti-Reason in our Time[M].translated by Stanley Godman·Hamden·Conn: Archon Books,1971:43.
[8][13][英]紐曼著.徐輝,顧建新,何曙榮譯.大學的理想[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62.66.
[12][17]Karl Jaspers.The idea of the university[M].London:peter owen Ltd,1965:142,77.
[14]15]大學是甚么[A].紐曼選集[C].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1991,269.
[18][20]Stephen P.Heyneman,Kathryn H.Anderson and Nazym Nuraliyeva.The Cost of Corruption in Higher Education[J].Comparative Education Review,2008,52(1):1,2-4. ‘
[19]彭元.雅斯貝爾斯的大學觀念解讀[J].現代大學教育,2005,(02):89.
余承海/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博士研究生 程晉寬/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教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劉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