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潤蘭
(湖南工業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株洲412007)
革命文學觀念的形成與工具論文學觀的主流化
陳潤蘭①
(湖南工業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株洲412007)
人們在談論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政治一體化特征時,幾乎都歸因于工具論文學觀的制約。研究者們大多從發生學的角度追溯延安文藝運動的深刻影響,工具論文學觀的主流化其實是一個眾多合力推動的復雜的文學思想演變過程。而檢閱中國現代文論,我們卻發現,這一結構的生成是與革命文學觀念的發展聯袂而來的。
革命文學觀念;工具論;主流意識
工具論文學觀是中國文化的歷史積淀。只有“厚人倫、重教化、移風俗”的文化基因,才能產生出“文以載道”的文學觀。晚清“文學改良”沒有動搖封建文學的根基,倒是強化了其工具論文學意識;五四“文學革命”本是借文學進行思想啟蒙,故而在相當程度上與審美論文學思想有某種程度的隔閡。政黨政治催生的革命文學觀念同樣強調文學的功利主義,藝術與內容兩分,甚至發展到了只要內容不講藝術的極端地步。
縱覽現代文論史,我們發現工具論的革命文學觀的演變經歷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為革命文學觀念的萌生期,其特征是新質與舊說的并存交錯以及對文學本體性的倚重。第二階段是革命文學觀念的形成及理論論爭期,其特征是對五四文學人的觀念的徹底否定以及日趨鮮明的階級意識。第三階段是革命文學理論的一統化與左翼作家的組織化時期,其特征是階級對立、階級斗爭激化導致的國共兩黨爭奪文化領導權的空前升級。第四階段是文學政治化的定型以及文學工具論形態的開啟時期,其主要特征是毛澤東文藝理論的權威化過程。
從邏輯與事實的推論看,革命文學觀念被視為是從“為人生”的藝術觀念中脫胎和裂變出來的。文學革命時期,具有“為人生”傾向的文學研究會一面強調文藝的功利性,一面肯定文藝的審美性。認為文學“決不是以娛樂為目的的”,“也不是以教訓,以傳道為目的的。文學是人類感情之傾瀉于文字上的。他是人生的反映,是自然而發生的。他的偉大的價值:就在于通人類感情之郵?!薄白髡邿o所為而作,讀者也無所為而讀?!倜黠@的說來,便是文學就是文學……”。[1]當最早接受俄國革命與馬克思主義影響的李大釗提出他的“新文學”理念的時候,我們發現,他的“新文學”觀基本上也是現實主義的。既強調“為社會寫實”,“為文學而創作的文學”;同時也宣示“宏深的思想、學理、堅信的主義,優美的文藝,博愛的精神”。[2]從整體觀察,出于啟蒙的需要,文學革命初期的文學思想雖然強調功用,但其文學觀念仍比較切近文學的本質,看重文學的情感性、精神性、審美性。即使是李大釗那種帶有馬克思主義傾向的新文學觀也還是現實主義文學觀基礎上現代思潮的某種雜糅。一句話,這一階段的新文學運動由于人的觀念的覺醒,人們的文學思想其實還處在某種混沌狀態或對立狀態:既重啟蒙也重審美,或者你重文學的功利而我傾向為藝術的藝術。
隨著中國共產黨的誕生,階級意識已在文學運動中逐步抬頭,并且從人的意識中剝離出來。激進作家開始喊出“我們反抗資本主義的毒龍”,“我們的運動要在文學之中爆發出無產階級的精神”;[3]呼吁“到民間去”,“身入地獄”;[4]強調作家“從事革命的實際活動”,[5]“培養你的革命感情”;[6]認定“一個革命的文學者,實在是民眾生活情緒的組織者”。[7]在激進作家意識中,“民眾”的概念開始出現分化,演變成“此一階級和彼一階級”,[8]籠統意義上的“新文學”開始蛻變成“革命文學”、“無產階級文學”。而在文學價值論意義上,審美意識已被越來越明確的工具意識所左右。
大革命的醞釀和爆發,國民黨清黨的血雨腥風,使中國文學迅速發生轉折: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也即從啟蒙主義文學到無產階級文學。
文學的轉向首先是由創造社、太陽社的整體左傾引發的。在這一過程中,觀念轉變最突兀最典型的莫過于創造社。以浪漫主義標榜而異軍突起的創造社,這時卻反戈一擊,認定“凡是表同情于無產階級而且同時是反抗浪漫主義的便是革命文學”,因此,“我們對于個人主義的自由主義要根本鏟除,我們對于浪漫主義的文藝也要取一種徹底反抗的態度。”[9]“他們對浪漫主義詩學體系的批判主要針對‘自我表現’說與‘為藝術而藝術’的傾向。主張用階級的社會的意識去取代個性意識,用反映階級的實踐的意欲去取代自我表現”。[10]43從浪漫詩學體系的奠基人一變而為掘墓人,其原因當然是多面的。但其中最關鍵的原因是浪漫主義藝術的叛徒們自身的內在心態變化。革命時代感召與創造社作家“不甘寂寞”,“標新立異”,“追求社會轟動效應,喜歡充當時代的弄潮兒”[10]44的激進姿態一拍即合。
在革命文學醞釀和理論論爭中,提倡者們對革命文學的一系列問題均提出了自己鮮明的觀點。其中最重要的方面是革命文學的屬性與使命,革命作家的身份與立場。
倡導者們認定:革命文學是“以被壓迫的群眾做出發點的文學”,是“反抗一切舊勢力”并且“反個人主義”的文學。它要“認識現代的生活,而指示出一條改造社會的新路徑?!盵11]“文學,與其說它是自我的表現,毋寧說它是生活意志的要求。”“與其說它是社會生活的表現,毋寧說它是反映階級實踐的意欲。”總之它是“為完成主體階級的歷史使命,不是以觀照的——表現的態度,而以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產生出來的一種斗爭的文學。”[12]關于革命作家的身份與立場問題:革命文學的倡導者們認為“每個時代的革命一定是每個時代的被壓迫階級的徹底反抗?!薄耙粋€階級當然有一個階級的代言人,看你是站在哪一個階級說話?!盵13]他們宣稱:“誰也不許站在中間,你到這邊來,或者到那邊去!”[14]“假如他真是‘為革命而文學’的一個,他就應該干干凈凈地把從來他所有的一切布爾喬亞意德沃羅基完全地克服,牢牢地把握著無產階級的世界觀……”[15]這些論述中,核心問題是小資產階級作家的革命化,也即無產階級化??梢?革命文學的意識形態特征是強調文學的階級性、黨性,強調作家思想立場的革命化或無產階級化。
在創造社、太陽社與魯迅、茅盾等人之間爆發的革命文學論爭中,非常清晰地折射出了維護文學的黨性原則與維護文學的藝術價值兩種態度的分野。茅盾五卅前后就提出過無產階級藝術的理論,只是主張作家寫熟悉的生活,反對“有革命熱情而忽略于文藝的本質”的非文學態度,[16]就被當成反對革命文學的對象加以批判。魯迅也承認文學的階級性,不反對無產階級借文學宣傳革命,只是認為“一切文藝固是宣傳,而一切宣傳卻并非全是文藝。”“當先求內容的充實和技巧的上達”,[17]就被當成“二重反革命”受到圍攻。論爭存在著意氣用事、宗派主義的問題,但根本原因卻是認識的偏誤。革命文學提倡者只認定:“文藝本來是宣傳階級意識的武器……最要緊的,在于如何運用文字的武器,組織大眾的意識和生活推進社會的潮流?!盵18]這種偏頗的文藝觀只強調文學作為意識形態的一般性質而忽略文學自身的特殊屬性,當然導致以政治宣傳訴求代替文學自身價值,只重視文學的工具性,卻輕視生活、輕視技巧,甚至認為無產階級文學的形式不可避免地要接近標語口號??梢钥吹?根源于波格丹諾夫的文學應當也可以“組織生活”的非科學文學觀念已經深入到革命文學倡導者的內心,并且已經成為他們文學活動的堅定信念。
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綱領明確宣示:作為“解放斗爭的武器”的無產階級文學藝術,“不能不站在無產階級的解放斗爭的戰線上,攻破一切反動的保守的要素,而發展被壓迫階級的進步的要素?!币虼?“我們的藝術是反封建階級的,反資產階級的,又反對‘失掉社會地位’的小資產階級傾向。”[19]今天看來帶有明顯左傾痕跡的這一理論綱領卻是日后左聯一切工作的指導思想,也是革命作家從事文學創作的新圣經。這就是我們所謂革命文學理論的一統化。
革命作家的組織化體現為左聯本質上是中共直接領導下的共產黨外圍組織。據左聯內部刊物披露:“左聯既然是一個革命的戰斗的文藝團體,它應當趕緊動員自己的力量去履行當前的反帝國主義的任務,履行推翻地主資產階級政權而創造無產階級領導之下的勞動民眾政權(蘇維埃)的任務……”。[20]同樣是在上述文獻中,我們看到近乎苛刻的“關于新盟員加入的補充決議”:
(1)抱著堅決的意志欲加入左聯而尚未具有充分的左聯的盟員資格者,應當使他暫為左聯的后備軍——加入文研或其他左聯領導的文學團體,和左聯發生密切的關系,經過相當時期的考驗再行正式加入。
(2)欲加入左聯而曾蒙有和反動派別有關系的嫌疑者,必須用他真名在公開刊物上發表反對反動派別的文字,才能正式加入。
(3)曾屬于反動派別,現在轉變欲加入左聯者,他必須把反動派別的組織內幕和活動實情完全告訴左聯,一面用真名在公開刊物上發表反對反動派別的文字,才能正式加入。
左聯作家不僅被要求只能創作無產階級文藝作品,而且必須親身參加實際革命行動。例如,在同一份文獻中,文總關于三一八的報告中要求左聯至少印發宣言一千份,必須全體動員參加三一八的示威等。[20]23-24顯然,這就不是一般的文學藝術界的同人團體,而是高度組織化的作家團體。
利用文藝為政治服務,甚至犧牲文學的藝術性,或許是戰爭與動亂時代很難避免的?文藝與政治孰輕孰重?處在政治場與處在文學場中的人們回答可能是不同的。國共兩黨各自代表自己階級的利益,是兩個根本利益尖銳對立的政治集團。因此,三十年代共產黨的壯大必然會引起國民黨的警覺、恐慌,國民黨的“清黨”與白色恐怖也必然導致共產黨人的頑強反抗。產生在這一時期的文學藝術,就必然打上政黨政治的烙印。軍事、文化戰線的“圍剿”與“反圍剿”斗爭正是階級斗爭殘酷無情的寫照,文學界左翼文藝運動與民族主義文學運動的對抗,也正是國共兩黨爭奪文藝領導權、借文藝為政治斗爭造勢的表現。
南京、武漢失守之后,國民黨消極抗日、積極反共,抗擊日本侵略的主要壓力落在了中國共產黨肩上。為動員全民抗戰,為樹立共產黨在抗戰中的權威和地位,共產黨一面在根據地實行減租減息,生產自救,一面在文化戰線加緊自己的意識形態戰略部署。整風運動中召開的延安文藝座談會正是其中影響深遠的大手筆。毛澤東同志在會上提出了“立場問題”、“態度問題”、“工作對象問題”、“學習問題”等,而這些問題的提出,是基于一個基本的判斷:延安文藝界在上述問題上存在普遍的認識模糊。延安文藝整風就是糾正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錯誤認識,為知識分子建立新的規約,為根據地文學建立新的范式。仔細研讀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給人最強烈的印象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主體性地位的改變:中國作家五四以來的啟蒙身份終結了,作家的主體性喪失了。如果說,左翼文藝時代作家的意識革命基本上是文學階級性的認可與文學功利主義的訴求,但作家的主體性依然存在,并且要通過這種主體性去喚醒工農的覺醒,實現文學的功能,那么,延安文藝整風則宣告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必須脫胎換骨,標志著一個作家去主體性的時代開始了,一個文學與政治的蜜月開始了。當然,延安文藝方針與左翼文藝政策有著相當的繼承性。例如,在文藝屬性方面,強調文學作為意識形態的一般特性,在作家自身修養方面,強調“深入工農兵群眾、深入實際斗爭”,“學習馬克思主義和學習社會”,強調轉變立場,把立足點“移到工農兵這方面來,移到無產階級這方面來。”在黨和文藝的關系上,強調文學的黨性和黨對文藝的絕對領導。毛澤東繼承了列寧的思想,強調“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是整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文藝必須“服從黨在一定革命時期內所規定的革命任務”。
如果說左翼文藝時期文藝理論建設主要體現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譯介、引導,作家對文藝的認識還允許分歧和爭論,那么,延安時期的文藝理論建設就是樹立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權威。從解放區到國統區文藝界廣泛的學習運動,對持不同意見者的充滿火藥味的批評壓制甚至從“批判的武器”到“武器的批判”。這些跡象表明,一個文學理論一統化,文學、政治一體化的文學時期到來了。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工具論形態的主流化其實是一個眾多合力推動的復雜的文學思想演變過程。注重實用的中國文化基因,內憂外患、積貧積弱的百年國情,現代化的夢想與執著追求,階級斗爭的時代風暴,革命本身所需要的權威化、組織化以及革命帶給國人的精神震撼、靈魂裂變等等因素,都參與和影響了文學觀念的運行方向并最終導致文學為革命服務、為政治服務的觀念成為中國半個世紀的主流文學思想。理性地認識工具論形態主流化的歷史過程、歷史因由,對于我們如何看待、如何評價左翼文學、解放區文學以及中國當代“十七年”文學,甚至對于如何理解“四人幫”極左文藝理論體系的思想脈流,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1]西諦.新文學觀的建設[J].文學旬刊》第37期,1922-05-12.
[2]守常.什么是新文學[J].星期日,1919-12-08(社會問題).
[3]郭沫若.我們的文學新運動[J].創造周報,1923(3).
[4]秋士.告研究文學的青年[J].中國青年,1923(5).
[5]中夏.貢獻于新詩人之前[J].中國青年,1923(10)2.
[6]代英.文學與革命[J].中國青年,1924(31)7.
[7]澤 民.文學與革命的文學[N].民國日報,1924-11-06(副刊).
[8]沈雁冰.論無產階級藝術[J].文學周報,1925(172).
[9]郭沫若.革命與文學[J].創造月刊,1926(3).
[10]羅成琰.現代中國的浪漫文學思潮[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43-44.
[11]蔣光慈.關于革命文學[J].太陽月刊,1928(2).
[12]李初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J].文化批判,1928(2).
[13]郭沫若.革命與文學[J].創造月刊,1926(3).
[14]成仿吾.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J].創造月刊,1928(9).
[15]李初梨.怎樣地建設革命文學[J].文化批判,1928(2).
[16]茅 盾.從牯嶺到東京[J].小說月報,1928(10).
[17]魯 迅.文藝與革命[J].語絲,1928(6).
[18]克 興.小資產階級文藝理論之謬誤[J].創造月刊,1928(5).
[19]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理論綱領[C]//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第5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
[20]秘書處消息:第1期[C]//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第5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
The Form ing of Revolutionary L iterary View and theMa instream ing of InstrumentalL iterature View
CHEN Runlan
(College of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un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Zhuzhou Hunan 412007,China)
When talking about the integrity of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people usually think the feature is due to the restriction of instrumental literature view.Most researchers would study the profound impact of literature and art movement in Yan’an on literature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genetics.The mainstream of instrumental literature view is in fact a complicated literary ideological process pushed forward by multiple forces.Examining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 m,we find that the structure’s coming into being is associated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revolutionary literary view.
revolutionary literary view;instrumentalis m;mainstream consciousness
I206.7
A
1674-117X(2010)01-0071-04
2009-09-18
陳潤蘭(1949-),女,湖南藍山人,湖南工業大學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李 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