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玲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詩經·國風》與陜北民歌鳥類比興之比較*
張亞玲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詩經》中鳥類比興的大量存在,使得飛鳥成為其重要意象,并穿越了先秦至明清的整個古代詩歌發展史。陜北民歌作為比興藝術的載體,其鳥類比興的使用,與《詩經·國風》中的古老篇章形成了遙遠的呼應。
《詩經·國風》;陜北民歌;鳥類比興
從《詩經》誕生之時起,比興就成為我國古典詩學的重要概念,飛鳥作為其中普遍出現的起興物,穿越了整個詩歌發展史。但是漢樂府以后,比興手法幾乎失傳。除曹植、陶淵明、杜甫等少數詩人外,這一手法幾乎無人問津。但是,作為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表現手法,它在民間獲得了蓬勃的生命力。當今著名的陜北民歌,就是民歌在比興方面的活標本,其對“比興”的運用,與《詩經·國風》中的古老民歌形成了遙遠的呼應。
《詩經·國風》與陜北民歌中的“比興”,均保留著原始思維的痕跡。長期以來陜北人對動植物積累沉淀的親密感情,使得“自然萬物在長期的歷史文化中,就逐漸蘊含了超乎本來意義之外的意味,成為一種意象原型。”[1]而萬物中被“選中”來呈現民族心理氣質的部分,即為隱語。所以,“比興”這種藝術形式,成為陜北民歌突出的表現方式,并與古老的詩歌一脈相承。下面將重點比較其與《詩經·國風》“鳥類”比興的內涵,并勾勒其演變軌跡。
在《詩經》中,鳥類興象的祖先崇拜痕跡逐漸淡化,而是更多地作為修辭術中的喻體,和婚戀聯系在一起。在《詩經》和陜北民歌中以鳥比興婚愛有以下情況:
“匹鳥”即單配制,又稱一雄一雌制。雌雄鳥常年相處,相依為命。鳥的“單配制婚姻”,便是人類婚姻生活的理想化象征。“鴿的成對,雌雄常終身相伴表現著人類的生活方式。”[2]
《詩經》中涉及到了“單配制”的“匹鳥”與人們婚姻愛情的關系。《關雎》首章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中的雎鳩為匹鳥。聞一多說:“鳩之為鳥,性至謹愨,而尤篤于伉儷之情,說者謂其一或死,其一亦即憂思不食,憔悴而死,《國風》四言鳩,皆以喻女子。”[3]《關雎》是青年熱戀采荇菜女子的詩,以“鳩”喻“女”,是男子對配偶的理想型建構。
鴛鴦也被人們認為是匹鳥。崔豹《古今注·鳥獸》曰:“鴛鴦,水鳥,鳧類也。雌雄未嘗相離,人得其一,則一思而死,故曰匹鳥。”《小雅·鴛鴦》是迎親的詩,首二章云:“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君子萬年,宜其遐福。”以鴛鴦起興,即蘊含男女雙方終身不離不棄的意味。陜北民歌則將這一意象更加典型化,強化了鴛鴦作為人類癡情的代名詞的地位:“河里頭鴛鴦一對對,哥哥我要和妹妹成婚配”,便是男子對配偶及愛情的理想化建構;“小妹妹眼淚如泉涌,好比鴛鴦鳥難舍難分”,則以“鴛鴦的情致專一”喻妹妹送情哥哥離開時柔腸寸斷的苦痛。這里,以“匹鳥”比擬“癡情女子”的思維模式與《詩經·國風》如出一轍。
《關雎》中關雎鳥雌雄相和的地點是“河之洲”,陜北民歌中成雙成對的鳥兒也往往活動在“河邊”。如:
一對對鴛鴦水上漂,/人家呀都說咱們兩個好。/我送我的哥哥清水河,/一對對鴨子一對對鵝,/雄鴨子前面咯哩咯啦叫,/小妹妹隨后叫哥哥。/淤泥河里一對鵝,/妹妹挨打為哥哥。/清水鴨子渾水鵝,/我把哥哥送過河。
文學中的這種現象與古代上巳節男女游春的習俗暗合,二者互為參證。《鄭風·溱洧》向我們展示了三月上旬的巳日男女在溱洧水邊相聚,互贈芍藥表達愛情的熱烈場面。上古時期男女自由相聚的習俗是出于增加人口的現實需要,與生育息息相關。因此,這一行動發生的地點“河”逐漸積淀為匹鳥活動的典型環境,以此來暗含男女之間堅貞不移的愛情與白頭偕老的婚姻理想也便自然而然。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文學內部的繼承規律。
“婚飛”是鳥類的一種求偶方式。一般是雌鳥起飛,避開雄鳥的糾纏,雄鳥起而相隨,鍥而不舍。追趕中雄鳥常環繞雌鳥,作身體欲接觸狀。[2]
《豳風·東山》末章云:“我徂東山,慆慆不歸。……倉庚于飛,熠耀其羽。”這一描寫,便是女嫁于男的比興。由于“飛鳥”是“婚偶”的象征,獨守空閨的婦女看到這一情景,對丈夫的思念之情便一觸即發。《邶風·雄雉》中,女子看到“雄雉于飛,泄泄其羽”便引發了懷念丈夫的離愁憂傷。《豳風·九罭》三章云:“鴻飛遵陸,公歸不復,於女信宿。”這里的“鴻雁之飛”成為薄情男子的化身,因“孤鴻往大陸上飛,從此就不會回來”,這位女子擔心“公子”也會像鴻那樣一去不復返,便藏了他的衣服,要他與自己再住一晚。這是以鳥類“婚飛”比興男女婚愛這一手法的變相使用。
陜北民歌中也涉及到“鳥飛”與婚愛的關系,而且經歷上千年的流傳發展,經過各個時代群眾與文人的加工潤色,運用得比《詩經》更加靈活豐富。“一雙雙大雁朝南來,單條條身兒等人來”,鳥兒的“雙飛”與女子的“單條條”形成強烈對比;“百靈子雀兒滿天飛,你是哥哥的勾命鬼”,則以漫天輕快飛翔的百靈鳥比擬朝思暮念的姑娘,無理而有情,似乎是埋怨姑娘撩撥了他的俠骨柔情。陜北民歌中,“孤雁”是一個典型的興象,成為孤獨女子的化身:
九月里來雁門開,/孤雁頭上帶霜來,/奴與孤雁一般苦,/恩愛夫妻兩分開。/妹妹站在十里亭,/離群孤雁在當空,/孤雁掉下傷心淚,/我比孤雁悲十分。
皆以“孤雁”喻有情人“各在天一涯”時女子對男子深沉而痛苦的思念。鳥兒的單飛則是情人離開自己的隱語表達。“灰脖脖山雞隔溝溝飛,我越思越想越后悔”,譴責薄情的負心漢拋棄了自己;“才逮的一只麻雀飛走了,不知妹妹她哪去了”,以“雀之飛走”比興剛追求到的“妹妹”不知去向。
鳥類求偶的基本方式之一是發聲相誘。鳥類學家鄭光美說:“大多數鳴禽雄鳥,在繁殖季節都能唱出某種曲調多變,婉轉動聽的歌聲……除了鳴禽利用鳴囀求偶以外,杜鵑、斑鳩也以洪亮而有特點的歌聲對雌鳥進行招引。一些不善于鳴唱的鳥類,常是通過一系列單調的叫聲求偶。”[2]
《周南·關雎》是最典型的以鳥鳴求偶來類比淑女配君子的詩歌。對此,朱熹說:“彼關關然之雎鳩……相與和鳴于河洲上矣,此窈窕之淑女豈非君子之善匹乎?”聞一多說:“雎鳩喻女,關關而鳴,狀女子笑聲。”[4]《邶風·雄雉》“雄雉于飛,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實勞我心。”也正是“上下其音”的雄雉觸動了女子對丈夫的思念之情。《周南·葛覃》中“集于灌木,其鳴喈喈”的黃鳥是少婦婚愛生活歡快和諧的寫照。《邶風·匏有苦葉》是女子在濟水邊等待未婚夫時所唱的歌,“有瀰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雉“求其牡”的鳴叫不兼是女子對男子的深情呼喚嗎?
無獨有偶,以“鳥鳴”比興婚愛也是陜北民歌的起興方式之一。“我送哥哥清水河,清水河邊一對鵝,公鵝展翅飛過河,撂下母鵝叫咯咯。”公鵝、母鵝那咯咯的叫聲,分明是情人間內心的呼聲。“十月里孤雁當空里叫,我受難過誰知道”,則是“愛而不得”的痛苦呻吟。正由于“鳥事”與“人事”時有交相感應的特點,鳥鳴成了人求偶方式的替代品,鳥兒也成了傳達愛意的使者,所謂“青鳥殷勤來探看”:
清早起來喜鵲喳喳叫,/沒聽見親親捎話來。/野雀子喳喳朝南叫,/你給三哥哥捎個話。/野雀子野雀子朝南喳,/給我朋友捎個話。
在繁殖季節,筑巢往往是雌雄鳥兒配合的重要內容。因此,鳥巢寄托著一種溫馨之“家”的情思,所謂“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
遠在《詩經》時代,人們已經通過類比的思維方式把鳥之巢穴與人的“巢穴”——家相聯系。如《召南·鵲巢》首章云:“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此處的鳩占鵲巢,或解為女子嫁入男家,或解為新配取代原配住進男家,無論如何,“雀巢”喻“家”是不會錯的。再如《陳風·防有鵲巢》:“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以不可在堤上筑巢興喻丟失了美婉情人的沮喪之情,與《鵲巢》殊途同歸。
陜北民歌中,“鳥筑巢”這一行為更是成為觸動女子思念之弦的“典型事件”,承載著她們與男子共建“溫馨之家”的強烈愿望。“野雀雀壘窩一根根柴,捎話傳信你快回來”;“一對對胡燕口噙泥,好扔下村子難扔下你”;“二月里來暖洋洋,雙雙燕子飛北方,新窩做的端正正,對對成雙在畫梁”,則以燕子成雙筑巢反襯孟姜女在丈夫去筑長城后的孤寂生活,樂景寫哀,倍增其哀。“紅雀雀,空窠窠,爹媽不給我娶老婆”,以“雀無巢”興自己無妻的悲涼及娶妻的迫切心情。同時,“鳥窩”作為男女美好感情寄托的溫馨港灣,在陜北民歌中也屢見不鮮,而且比《詩經》中的表達更為真率,但渾厚則略次之:
百靈子雀兒百靈子窩,/誰不知道哥哥我沒老婆?/百靈子窩兒百靈子蛋,/誰不知道妹妹我沒老漢?/對面樹上喜鵲窩,/你到口外記著我。/一對對鸕鸕不進窩,/為什么親她不親我?
“鵲巢鳩占”則蘊含著對愛情不能堅持到底的不滿與失落:
野雀雀占了黃鵑鵑的窩,/你有了人家忘了妹妹我。/野鴿子壘窩鷂子占,/下了一回心思枉徒然。
始于《詩經》的比興手法,在后世的文人文學中逐漸失去了其使用天地,卻在民間文學尤其是各地民歌中得到了傳承與發展。在對《詩經·國風》與陜北民歌的比較中可以發現,同為民歌,雖然處于不同的歷史時期,但是二者在鳥類比興的起興內容及技巧處理上都具有很大的形似性。另外,由于時間推移、反復使用以及流傳過程中民間歌手和文人的加工潤色,陜北民歌的比興內容更為廣泛,形式更加靈活,尤其是比而兼興成為一種突出的表達方式。這是民間在尋找自身感情的有效表達方式過程中不斷嘗試的結果,也是藝術發展不斷演進的必然,即聞一多先生所說的“歷時愈久,圖騰意識愈淡,而修辭意味愈濃”。盡管如此,比興手法含蓄深婉卻又不失意蘊渾厚、真率淳樸的藝術效果與藝術魅力,卻在陜北民歌中得到了很好的保留,這使它和《詩經》宛如一對雙子星座,在歷史長空的兩端,相映成輝。
[1]王曉敏.原始混沌孕育的霧中之花——《詩經》隱語意向及比興手法的文化探源 [J].重慶師院學報 (哲社版),2001(1).
[2]王 政.《詩經》中的鳥與婚愛[J].淮北煤師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10).
[3]聞一多.詩經研究[M].成都:巴蜀書社,2002:143.
[4]聞一多.聞一多全集:卷一 [M].北京:三聯書店, 1982:133.
責任編輯:黃聲波
A Comparative Study ofShijing-Guofengand the Bird’s Bi Xing in Northern Shanxi Folk Songs
ZHANG Yaling
(College ofLiterature,ShanxiNormalUniversity,Xi’an,Shanxi 710062)
Numerous birds’Bi Xing exist inShijing,making birds an important image in the whole ancient poetic development history from QinDynasty toMing andQingDynasties.As a carrierof the artofBiXing,the folk songs ofNorth Shanxiwith its use ofBi Xing of birds echo with the remote classic works ofShijing-Guofeng.
Shijing-Guofeng;North Shanxi folk songs;the art of bird’sBing Xing
I207.22
A
1674-117X(2010)03-0084-03
2009-11-04
張亞玲(1984-),女,陜西延安人,陜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