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第一次到劍橋時,我的感覺是掉進了一個時間的琥珀。
世上有很多歷史名城,但在我去過的歷史名城中,沒有哪個城市的歷史感像劍橋這樣“活生生”。大多數古城里,無非是有幾個收門票的歷史建筑,人們跟著旅行團從大巴上一擁而下,咔嚓咔嚓照一堆相,然后再一擁而上回到大巴一去不返。這個情境里的歷史,像一頭被閹割的野獸,完全沒有脾氣,默默地蹲在游人相片的背景里打盹。游人看不到這頭困獸瞳孔里曾經遼闊的草原,它也懶得去理會這些游人東張西望卻注定一無所獲的眼神。
但是劍橋不同。15世紀蓋的圖書館現在可能還有學生在里面看書,16世紀建的餐廳還有廚師在里面懶洋洋地做羊角面包,一堆自行車若無其事地靠在17世紀的墻上,學生透過宿舍窗戶看到的那棵樹和18世紀的某個學生看到的是同一棵,而如果你在一個下雨的黃昏走在三一巷的石板路上,會疑心迎面走過來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拜倫。
歷史在這里如此稀松平常,不需要你用照相機去捕捉它。野獸就在它自己的草原上奔跑,而你,這無數代人中某一代中的某一個,不過是它奔跑中來不及看清并遠遠甩在后面的一只昆蟲而已。
若干年后,等我回憶自己在劍橋的日子時,回憶到的很可能是這樣一幅畫面:在一個幽暗的會議大廳里,50個穿著黑袍子的博士,開著一個學院會議,大家七嘴八舌地熱烈討論一張名人捐贈的桌子該放在哪里,有的說圖書館,有的說餐廳,有的說校長辦公室,而我坐在一旁昏昏欲睡。
真的,一張桌子的擺放位置,需要50個博士花上半個小時討論嗎?
我幾乎都要因此反思過度民主的弊端了。
嚴肅地對待小事,是劍橋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地方之一。也許這是英國文化的特色,也許是經濟和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只剩下小事可討論的結果。劍橋報紙上的頭條,很可能只是當地的立委倡議把某條路上的坑坑洼洼填平。
這種認真對待小事的態度,也反映在教育上。比如,中國或美國任課老師大筆一揮可以決定學生的成績,而劍橋大學改本科生的考卷實行雙向匿名(學生不知道哪個老師改他的考卷,老師也不知道他改的是哪個學生的考卷),而且每份考卷由兩個老師改,如果兩個老師給分相差太大,還要引入第三個人做裁判。
作為一個老師,這樣的規則是煩不勝煩的。作為一個學生,這樣的規則則是可喜可賀的。
仔細想來,這樣的較真精神,真的必須以經濟發展為條件嗎?
一個學校的老師認真地對待學生,需要花費多少GDP呢?還是只需要一種“認真對待權利”的精神?每次看到有人用經濟不發達來為很多中國人不排隊、隨地吐痰、不遵守交通規則來辯護時,我就想,人均GDP到底和隨地吐痰有什么關系呢?
我問一個學生,你覺得英國文化的最大特色是什么?
他想了想,說,排隊。
英國人對規則和秩序的尊重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由于劍橋馬路窄,開車易堵,所以多數人的市內交通靠自行車。就如何安全騎車的問題,有很多交通規則,比如要戴頭盔,晚上要開自行車前后燈,更不用說要老老實實等紅綠燈了。我開始以為戴頭盔這樣的規定,也就是紙上寫寫而已,我自己反正是不會為了安全騎車而買頭盔的。
但我驚奇地發現,早上去學校的路上,有一半左右的騎車者真的戴了頭盔。我還驚奇地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裝自行車燈并在晚上打開。有一回我的后車燈壞了,還被后面的一個人吼了一聲。
我以前回家的路上,一個十字路口上有一個行人交通燈,還有一個汽車交通燈,綠燈亮時行人燈先亮,過5秒鐘左右汽車綠燈亮。自行車屬于模糊地帶,可以跟著行人走,也可以跟著汽車走。我發現,總有一批騎自行車的人,無論如何要等著汽車綠燈亮了之后再過路口——盡管自行車道和人行道相互平行,根本不沖突,盡管交叉街道的紅燈早就亮了,他們過馬路是完全安全的。有一回我在行人綠燈亮了之后蹬車過去,又被后面的一個人給吼了一聲:“你這樣騎車是不對的!”
我心想真是多管閑事,把你送北京去,你一輩子也別想過馬路了。
當然同時也感慨,法治精神發源于這個國家,一點也不奇怪。
基本上,要預測一個國家的民主質量,統計一下有多少人愛闖紅燈可能是非常有效的變量。一個有很多國民不但不闖紅燈、行人綠燈亮了還不夠還非要等汽車綠燈亮了才發動自行車的國家,對人類文明做出不成比例的巨大貢獻,那是非常不奇怪的。
說到對文明的貢獻,劍橋大學最突出的貢獻恐怕就是它產出的科學家了。牛頓、達爾文、被稱為人工智能之父的圖林、發現DNA雙螺旋結構的Crick和Waston,寫《時間簡史》的霍金……以及很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字來的科學家。
話說也是劍橋校友的李約瑟同學曾經提問:為什么科學和工業革命沒有發生在中國呢?
我想這事難道很費解嗎?劍橋大學成立于1209年,與北京的國子監成立的時間大致相當。問題是各自都在教什么呢?中世紀劍橋大學的課程包括:邏輯學、幾何、數學、法律、醫學、修辭、音樂,當然也少不了神學。國子監呢?四書五經,四書五經,四書五經。你說,當全中國的知識分子都在那搖頭晃腦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把關于這個浩瀚世界的知識縮減為“人際關系學”時,人家從邏輯、從幾何、從對客觀世界的好奇心出發,抵達現代物理、天文、生物知識,有什么奇怪的嗎?如果牛頓出生在中國,20歲的他冥思苦想,為什么蘋果往地上掉而不是往空中飛并把這個困惑告訴他人時,他爸爸會不會一巴掌扇過去,說:你吃飽了撐的是吧,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還不趕緊討個老婆去!
以前我在國內讀研上課時,可憐的老師時不時被學生這樣質問:老師,你說我們學這些有什么用呢?能不能教點對我們找工作有幫助的東西?
我很想知道當年牛頓講授重力原理和月亮軌跡時,是不是也有這么一幫討厭的人在問:老師,你說我們學這些有什么用呢?而如果有人這樣問,牛頓會不會反問:難道僅僅滿足我們的好奇心還不夠嗎?
“我決定開始學印地語。”最近一個學生告訴我。
我嚇了一跳,問:“為什么呀?”
“因為我以后想研究東印度公司,學印地語有幫助。”
“可是東印度公司的材料都是英文的吧。”
“印度方面應該也有印地語的材料。”
我得承認,一想到以后我回國了很可能再也碰不到這種僅僅為了搞懂一個問題而去學一種相對生僻的語言的學生,便感到頗有些難過。
(黑 馬摘自凱迪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