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世君
(杭州師范大學 錢江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
法學研究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研讀六則
戴世君
(杭州師范大學 錢江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2)
準確理解法律文本是認識其所反映的制度的基礎,出土漢代法律文獻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法律文本的部分條文內容,論者以往的解讀意見可商、可補。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法律解釋
湖北江陵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的《二年律令》竹簡,是反映西漢王朝早期國家政治、經濟、法律等制度的重要歷史文獻。對律令文本作出準確解讀,是正確認識其所反映的一系列制度的基礎。筆者在研讀中發現,律令的部分條文詞句,有關學者以往的認識可商、可補。因謹陳拙見如下,以促進律令文本的解讀工作,探明漢初立法者的立法意圖。
《二年律令·盜律》簡71-73:
相與謀劫人、劫人,而能頗捕其與,若告吏,吏捕頗得之,除告者罪,有(又)購錢人五萬。所捕告得者多,以人數購之,71而勿責其劫人所得臧(贓)。所告毋得者,若不盡告其與,皆不得除罪。諸予劫人者錢財,及為人劫者,同居72智(知)弗告吏,皆與劫人者同罪。劫人者去,未盈一日,能自頗捕,若偏告吏,皆除。73[1](PP.18-19)
張家山漢簡研讀班認為律文里“勿責其劫人所得臧(贓)”句中“責”讀為“債”,該句意謂“勿以購賞款抵償劫人所得贓值”[2](P.180)。
按:“勿責其劫人所得臧(贓)”句中“責”可讀如本字,作“索取、收取”解,該句意思是:國家對捕獲同案犯的謀劫人、劫人犯罪人,不收繳其原先劫得的錢財,原先劫得的錢財仍為其所有。秦漢立法者為打擊一些重大犯罪,設立了一種特別的獎勵制度,即把犯罪者的贓物獎給告發或捕獲的人。《二年律令·戶律》簡323-324:“諸不為戶,有田宅,附令人名,及為人名田宅者,皆令以卒戍邊二歲,沒入田宅縣官。為人名田宅,能先告,除其罪,有(又)畀之所名田宅。”[1](P.53)該律文中規定非法替他人申報占有田宅的犯罪人,如果能向官府主動自首,那么國家免除處罰,同時給予其原為人非法申報的田宅。畀,給予。又《□市律》簡258:“販賣繒布幅不盈二尺二寸者,沒入之。能捕告者,以畀之。”[1](P.44)律文說販賣的繒布幅寬達不到二尺二寸標準,國家予以沒收。對捕獲或告發者,國家給予其犯罪者的繒布贓物。漢律對秦律具有繼承關系,在云夢睡虎地秦律中,有捕獲犯耐以上罪的逃亡者,如果逃亡者身上攜有錢財,那么捕獲者可以將其錢財據為己有的法律解釋。《法律答問》簡130:“‘捕亡,亡人操錢,捕得取錢。’所捕耐罪以上得取。”[3](P.124)本條律文“勿責其劫人所得臧(贓)”與《戶律》《□市律》及秦律《法律答問》的上述規定在立法精神上是相通的。
《漢書·景帝紀》:“(景帝元年)秋七月,詔曰:‘吏受所監臨,以飲食免,重;受財物,賤買貴賣,論輕。廷尉與丞相更議著令。’廷尉信謹與丞相議曰:‘吏及諸有秩受其官屬所監、所治、所行、所將,其與飲食計償費,勿論。它物,若買故賤,賣故貴,皆坐臧為盜,沒入臧縣官。吏遷徙免罷,受其故官屬所將監治送財物,奪爵為士伍,免之。無爵,罰金二斤,令沒入所受。有能捕者,畀其所受臧。’”[4](P.140)漢景帝詔令廷尉、丞相重新議定處理官吏接受下屬財物的法律,廷尉、丞相議定的結果之一是“有能捕者,畀其所受臧”。這也是說把犯罪者的贓物獎給捕獲犯罪者的人。景帝時期的這一史實對理解“勿責其劫人所得臧(贓)”無疑也是具有參考意義的。
《二年律令·具律》簡107-108:
告,告之不慎,鞫之不直,故縱弗刑,若論而失之,及守將奴婢而亡之,篡遂縱之,及諸律令中與同法、同罪,其所與同當刑復城旦舂,及曰黥之,若鬼薪白粲當刑為城旦舂,及刑畀主之罪也,皆如耐罪然。
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注釋:篡,劫奪,《漢書·成帝紀》注:“逆取曰篡”。遂,道路。張建國先生認為“篡”相當于唐律中的“劫囚”,“遂”相當于“竊囚”。[5](P.15)
按:“篡遂”應作官吏辦事違法違命擅自主張解。“篡”,《荀子·臣道》:“逆命而不利于君謂之篡。”“遂”,王鳴盛《蛾術篇》卷二十:“擅成事曰‘遂’,《公羊傳》云:‘大夫無遂事’,是也。”*轉引自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302頁。“篡”“遂”義近,并列構成合成詞。
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有《南郡卒史蓋廬、摯田、假卒史瞗復攸等獄簿》文書,其中亦使用了“篡遂”一詞:
……令:所取荊新地多群盜,吏所興與群盜遇,去北,以儋乏不斗律論。律:儋乏不斗,斬。篡遂縱囚,死罪囚,黥為城旦,上造以上耐為鬼薪。以此當,當之:當耐為鬼薪。……[1](PP.104-105)
結合獄簿使用“篡遂”的語言環境,我們可以準確把握其上述含義。該獄簿記載,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左右,原屬楚地的秦蒼梧郡攸縣利鄉發生了一場群盜叛亂,官府征召大批新黔首(新歸秦的民眾)參與平叛,戰斗進行了三次,前兩次失敗,指揮平叛的官員戰死,大量新黔首逃亡山中匿藏。第三次,官府動員了更大力量,終于平定叛亂。根據特別法令,這批新黔首應當抓捕歸案以“儋乏不斗律”斬首。然而,新到任的縣令認為,平叛戰斗失敗的罪責,在于戰前未充分分析盜情的指揮官員。據此,上書朝廷,請求對逃亡的新黔首實施安撫,予以寬大處理。朝廷御史得悉此事,移文南郡,命南郡查辦。南郡卒史蓋廬、摯田等經過調查,認為不徑直按既定法律懲辦新黔首,另行上書請求安撫處置的行為屬于“釋縱罪人”的犯罪,即:“擊反群盜,(新黔首)儋乏不斗,論之有法。挌掾獄,見罪人,不以法論之,而上書言獨財(裁)新黔首罪,是欲繹(釋)縱罪人矣。”“人臣當謹奏(奉)法以治,今繹(釋)法而上書言獨財(裁)新黔首罪,是欲繹(釋)縱罪人明矣。”“鞫之:……上書言獨財(裁)新黔首罪,欲縱勿論,得,審。”[1](P.104)最后,南郡卒史適用上引法律,判處耐鬼薪的刑罰。
不妨解釋《二年律令》的“篡遂縱之”,是說“擅作主張放走奴婢”,而《奏讞書》的“篡遂縱囚”則是“擅作主張不追究犯罪者罪責”。“縱囚”,云夢睡虎地秦律《法律答問》簡93:“論獄……何謂‘縱囚’?……當論而端弗論,及其獄,端令不致,論出之,是謂‘縱囚’。”[3](P.115)《答問》意思是說,應當論罪而故意不論罪,以及減輕案情,故意使犯人夠不上判罪標準,于是判他無罪,稱為“縱囚”。
《二年律令·具律》簡124:
庶人以上,司寇、隸臣妾無城旦舂、鬼薪白粲罪以上,而吏故為不直及失刑之,皆以為隱官,女子庶人,毋算事其身,令自尚。[1](P.25)
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注釋:尚,《廣雅·釋詁三》:“主也”。參看云夢龍崗木牘,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孝感地區博物館、云夢縣博物館《云夢龍崗六號秦墓及出土簡牘》,《考古學集刊》第八集。
按:簡中“自尚”當從“自奉”“自養”解,“尚”應取“奉”“奉事”“奉養”義。王先謙《釋名疏證補·釋名補遺》附韋昭《辨釋名》:“尚書:尚,猶奉也。百官言事,當省案平處奉之,故曰尚書。尚食、尚方亦然。”②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第八·張耳陳余傳》:“引之曰:王吉傳:漢家列侯尚公主。則所謂尚者,乃奉事之稱。”*轉引自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第612頁。《漢書·楊胡朱梅云傳》:“故圣王生易尚,死易葬也。”“尚”與“葬”對文,生養死葬,“尚”是“奉養”義。
以“自奉”“自養”義解“自尚”最能承接前文律意,由于司法官吏“故為不直及失刑”判無罪為有罪、輕罪為重罪造成冤錯案,封建國家于是對受害者以“毋算事其身”作為補償。“毋算事”,《漢書·宣帝紀》卷八:“冬十月,詔曰:‘……流民還歸者,假公田,貸種、食,且勿算事。’”師古曰:“不出算賦及給徭役。”不奉人則自奉,受害者不再向國家承擔算賦徭役,剩下來生計豈不就是自奉自養為己?“毋算事其身,令自尚”,用“令自尚”承接“毋算事其身”,直接表明“毋算事其身”的目的所在。
《漢書·武帝紀》卷六:“夏四月己巳,詔曰:‘古之立孝,鄉里以齒,朝廷以爵,扶世導民,莫善于德。然則于鄉里先耆艾,奉高年,古之道也。今天下孝子、順孫愿自竭盡以承其親,外迫公事,內乏資財,是以孝心闕焉,朕甚哀之。民年九十以上,已有受鬻法,為復子若孫,令得身帥妻妾遂其供養之事。’”封建皇帝的詔書屬于具有法律性質的文件,漢武帝詔中“令得身帥妻妾遂其供養之事”正類《二年律令》“令自尚”,宣示其前國家“為復子若孫”免除特定民眾賦役的目的。“復”,《后漢書·光武帝紀》:“詔復濟陽二年徭役。”李賢注引《漢書音義》曰:“復,謂除其賦役也。”
“自奉”“自養”亦戰國、秦漢時人習語。《孟子·滕文公上》:“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韓非子·難三》:“齊國方三千里,而桓公以其半自養,是侈于桀、紂也。”《鹽鐵論》卷七:“賢良曰:‘古者,上取有量,自養有度,樂歲不盜,年饑則肆,用民之力,不過歲三日,籍斂,不過十一。’”《說苑·至公》:“(鮑白)令之對曰:‘臣請說之,陛下筑臺干云,宮殿五里,建千石之鐘,萬石之虡,婦女連百,倡優累千,興作驪山宮室至雍,相繼不絕,所以自奉者,殫天下,竭民力,偏駁自私,不能以及人,陛下所謂自營僅存之主也。’”《漢書·賈鄒枚路傳》:“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罷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后漢書·梁統列傳》:“(梁)竦閉門自養,以經籍為娛,著書數篇,名曰《七序》。”又《郎顗列傳》:“能望氣占候吉兇,常賣卜自奉。”等等。
另,張家山漢簡《奏讞書》“黥城旦講乞鞫案”司法文書:
……二年十月癸酉戊寅,廷尉兼謂汧嗇夫:雍城旦講乞鞫曰:故樂人,居汧中,不盜牛,雍以講為盜,論黥為城旦,不當。覆之,講不盜牛。講系子縣,其除講以為隱官,令自常,畀其于于。妻子已賣者,縣官為贖。……[1](PP.101-102)
其中“自常”亦當從“自奉”“自養”解。“常”通“尚”,《詩·商頌·殷武》:“曰商是常。”俞樾《群經平議·毛詩四》:“‘常’當作‘尚’,古‘常’、‘尚’通用。”《管子·七臣七主》:“芒主目伸五色,耳常五聲。”*關于“自尚(自常)”,還有其他學者的多種解釋,因不是主流意見,筆者略而不論。又,這里還有必要說明整理小組注釋“尚”時提到的云夢龍崗木牘的情況。所謂云夢龍崗木牘,指的是1989年在湖北省云夢縣龍崗六號秦墓出土的一枚木牘,該木牘正反面皆墨書秦隸文,共38字。具體內容是:“鞫之:辟死論不當為城旦。吏論失者已坐以論。九月丙申,沙羨丞甲、史丙免辟死為庶人,令自尚也。”牘中“辟死”為人名,因為官吏失刑被錯判為城旦,后冤獄得到昭雪,恢復庶人身份。牘文最末“自尚”也應作“自奉”“自養”理解。
《二年律令·告律》簡126-131:
誣告人以死罪,黥為城旦舂;它各反其罪。126告不審及有罪先自告,各減其罪一等,死罪黥為城旦舂,城旦舂罪完為城旦舂,完為城旦舂罪□127□鬼薪白粲及府(腐)罪耐為隸臣妾,耐為隸臣妾罪128耐為司寇,司寇、遷及黥顏頯罪贖耐,贖耐罪罰金四兩,贖死罪贖城旦舂,贖城旦舂罪贖斬,贖斬罪贖黥,贖黥罪贖耐,耐罪129□金四兩罪罰金二兩,罰金二兩罪罰金一兩。令、丞、令史或偏先自130得之,相除。131[1](P.26)
上引簡130-131中“令、丞、令史或偏先自得之,相除”文句,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疑為它簡粘連于此”。彭浩、陳偉、工藤元男等先生認為“不能排除130-131號簡原文本存在錯簡或抄寫錯誤的可能”。[6](P.145)
按:簡130-131“令、丞、令史或偏先自得之,相除”文句可以置入《二年律令·津關令》的相關條文中。《津關令》簡488-491:
一、御史言:越塞闌關,論未有□,請闌出入塞之津關,黥為城旦舂;越塞,斬左止(趾)為城旦;吏卒主者弗得,贖耐;令、488丞、令史罰金四兩。知其情而出入之,及假予人符傳,令以闌出入者,與同罪。非其所□為□而擅為傳出入津關,以□489傳令闌令論,及所為傳者。縣邑傳塞,及備塞都尉、關吏、官屬、軍吏卒乘塞者□其□□□□□日□□牧□□490塞郵、門亭行書者得以符出入。制曰:可。491[1](P.83)
試把《告律》的“令、丞、令史或偏先自得之,相除”文字置于上引《津關令》的“令、丞、令史罰金四兩”與“知其情而出入之”之間,不難發現二者內容上能相互銜接,一方面法律適用主體“令、丞、令史”相同,另一方面,“令、丞、令史”由職務連坐被罰到因自身捕獲犯罪人而免責,也符合《二年律令》表述法律規則此類內容的習慣。我們將此處內容與《盜律》的一個條文加以比較,《盜律》簡144-145:“盜賊發,士吏、求盜部者,及令、丞、尉弗覺智(知),士吏、求盜皆以卒戍邊二歲,令、丞、尉罰金各四兩。令、丞、尉能先覺智(知),求捕其盜賊,及自劾,論吏部主者,除令、丞、尉罰。”[1](P.28)《盜律》這里法律后果的表述,也是先安排“罰”后安排“免”。
如果上述推測不錯的話,那么它彌補了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彭浩、陳偉、工藤元男等對此題認識的不足。
《二年律令·捕律》簡154-155:
數人共捕罪人而獨自書者,勿購賞。吏主若備盜賊、亡人而捕罪人,及索捕罪人,若有告劾非亡也,或捕之而154非群盜也,皆勿購賞。捕罪人弗當,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及詐偽,皆以取購賞者坐臧(贓)為盜。155[1](P.29)
日本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解釋律文中“弗當”為“大概是不當得獎賞的意思”[7](P.4)。彭浩、陳偉、工藤元男等先生認為:“‘捕罪人弗當’是指‘吏主’所捕之人‘若有告劾非亡也,或捕之而非群盜也’,故不與‘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連讀,如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的理解。”*彭浩、陳偉、[日]工藤元男:《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53頁。另,陳偉先生曾主張將“捕罪人弗當”與“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連讀,參見陳偉《讀〈二年律令〉札記》,簡帛網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76。但這里最終又認可兩句不連讀,可視為其放棄了原來的主張。又,朱繼平先生將“捕罪人弗當”與“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連讀,而作非法轉贈獎賞于他人解釋,參見朱繼平《漢初捕律探研——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捕律〉研讀拾零》,《江漢考古》,2007年第3期。朱氏之解也殊不合理。日本專修大學《二年律令》研究會將“捕罪人弗當”與“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連讀,解釋為“無獲得購、賞資格的人(弗當以得購、賞)捕得罪人,為獲取購、賞,而將其功績轉讓給有資格者(移予它人)”。[8](PP.198-199)
按:專修大學《二年律令》研究會主張的“捕罪人弗當”與“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連讀及律意解釋,于義理最勝。云夢睡虎地秦律《法律答問》簡139:“有秩吏捕闌亡者,以畀乙,令詣,約分購,問吏及乙論何殹(也)?當各貲二甲,勿購。”[3](P.125)《答問》中的有秩吏捕獲闌亡者后移交他人,讓其送交官府,約定從中分取獎賞,這即是有秩吏捕獲闌亡者原本是職責所在,故不能取得獎賞,于是轉手他人,試圖鉆法律空子而騙取獎賞。依日本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及彭浩等先生的斷句及理解意見,則法律后果“坐贓為盜”針對的不是“捕罪人弗當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與“詐偽”兩種行為,而是“捕罪人弗當”“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及“詐偽”三種行為,這樣,謂“弗當”為“不當得獎賞”顯然有增字強作解釋之嫌,而“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則又由于缺少了前提交代,立法意圖變得無從知曉。
同時律文末句可能存在抄誤。律文文本原作:“捕罪人弗當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及詐偽以取購賞者,皆坐臧(贓)為盜”。“皆”字抄前了5個字位。《賊律》簡14:“諸(詐)增減券書,及為書故(詐)弗副,其以避負償,若受賞賜財物,皆坐臧(贓)為盜。”[1](P.10)分析這一律文規則的內容結構,不難看出,“諸(詐)增減券書,及為書故(詐)弗副”是手段,“以避負償,若受賞賜財物”是目的,“皆坐臧(贓)為盜”是法律后果。同此結構,“以取購賞”原來位于“捕罪人弗當以得購賞而移予它人,及詐偽”后,用以說明犯罪目的,完全是有可能的。這樣一來,律意變得明白曉暢。
另外,看《二年律令》表述侵犯財產權利的法律后果的形式,“皆坐臧(贓)為盜”或類似表述甚為常見。如,《盜律》簡60:“受賕以枉法,及行賕者,皆坐其臧(贓)為盜。”[1](P.16)《錢律》簡199:“故毀銷行錢以為銅、它物者,坐臧(贓)為盜。”[1](P.35)《傳食律》簡230:“為傳過員,及私使人而敢為食傳者,皆坐食臧(贓)為盜。”[1](P.40)《□市律》簡260-262:“市販匿不自占租,坐所匿租臧為盜,沒入其所販賣及賈(價)錢縣官,奪之列。……諸(詐)紿人以有取,及所販賣貿買而(詐)紿人,皆坐臧(贓)與盜同法,罪耐以下有(又)(遷)之。”[1](PP.44-45)等等。“皆”后“坐”前,或純粹“坐”前,均未見“以……者”交代犯罪主體的內容。
《二年律令·亡律》簡159-160:
□□頯畀主。其自出也,若自歸主,主親所智(知),皆笞百。159
奴婢亡,自歸主,主親所智(知),及主、主父母、子若同居求自得之,其當論畀
主,或欲勿詣吏論者,皆許之。160
上引簡文中的“主親所智(知)”,曹旅寧解讀為奴婢主人親自掌握線索,報官捕獲這種情況。[9](P.145)徐世虹釋作“主人、親屬所知之人,‘所’字指代的是其后動詞涉及的對象”。[10](P.135)朱紅林則認為是“奴婢逃亡后又主動回歸主人,并且為‘主親’所認可,即承認其確實為主人原來的奴婢”。[11](PP.115-116)
按:律中“主親所智(知)”為一名詞性短語,“主”修飾“親”和“所知”作定語,“主親所智(知)”是說“主”的親屬、“主”所知悉的人。“主”為“親”“所知”的定語,猶后文“主父母、子若同居”的“主”為“父母”“子”“同居”的定語。云夢睡虎地秦律《法律答問》簡125:“將司人而亡,能自捕及親所智(知)為捕,除毋(無)罪;已刑者處隱官。”*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23頁。另,整理小組注釋:親所知,親屬朋友。筆者認為作為法律文件的用語,在沒有發現“所知”與“朋友”具有對等含義的確切證據之前,還是嚴格按字面解釋為宜。基于漢律對秦律的繼承關系,這里“親所智”的用法及含義應與睡虎地秦律的相同。秦律《答問》中“親所智(知)為捕”的“親所智”為一名詞性短語,“親所智”前省略了“將司人而亡”者定語。“將司人而亡”,監領犯人而犯人逃亡。
兩條律文“自歸主”語下的標點應為頓號而非逗號,“主”與“主親所智(知)”是并列關系,都作“自歸”之“歸”的處所賓語,即改為“……若自歸主、主親所智(知),……”“……自歸主、主親所智(知),……”
順便解釋一下兩條律文的意思。簡159是:□□頯交給主人。(逃亡)奴婢向官府投案自首的,或者主動回歸主人、主人親屬、主人所知悉的人處的,都要笞打一百下。簡160是:逃亡奴婢,主動回歸主人、主人親屬、主人所知悉的人處的,與主人、主人父母、主人子女或主人的同居者自己抓獲回來的,如果論罪處理,奴婢最后都應交還主人,而主人不愿意送官的,都準許。
也說一下三位學者意見的不合理之處。曹旅寧的解讀無法把簡160說通,因為前面“主親所智(知)”如果是奴婢主人親自掌握線索,報官捕獲的話,那么奴婢無疑已經在官,則后面說主人不愿意將奴婢送交官府便無從談起。徐世虹所釋,“主”“親”成為并列關系,“親”缺少了限定成分,“親”變得無所依歸,奴婢回到誰的“親”所知之人處,按語法分析是交代不清的。至于朱紅林的“主親認可”說法,在漢律里可能看不大清楚,放在秦律里問題就出來了,幫助抓捕逃亡罪犯的監領犯人者的親屬又認可什么呢?
筆者了解到,除了江陵張家山二四七漢墓出土記載西漢初早法律的竹簡外,江陵張家山三三六號漢墓、云夢睡虎地七七號漢墓也有大量出土*江陵張家山336號漢墓出土漢律竹簡370余支,有律15種,另有《功令》180余支,參見李學勤《論張家山247號墓漢律竹簡》,載大庭修編《漢律研究的現狀與展望》,第174頁,日本關西大學出版部,1993年。云夢睡虎地77號漢墓出土漢律竹簡850支,有律40種,參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云夢縣博物館《湖北云夢睡虎地M77發掘簡報》,《江漢考古》2008年第4期,第35頁。,筆者期盼這些珍貴的竹簡能及早整理出來并公諸于世,以使我們對漢律有更深、更全面的了解;同時,筆者也想借助新材料來進一步檢驗上文解釋的正確與否,——假如新材料可以用來檢驗的話。
[1]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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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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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7]日本三國時代出土文字資料研究班.江陵張家山漢墓出土《二年律令》譯注稿その(二)[J].東方學報(京都),200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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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曹旅寧.張家山漢律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5.
[10]徐世虹.“主親所知”識小[C]//出土文獻研究:第6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1]朱紅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集釋[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沈松華)
NotesonTwo-YearLawsontheHanBambooSlipsExcavatedatZhangjiashan
DAI Shi-jun
(Qianjiang College,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2, China)
This paper offers six annotations on the textual re-interpretations of Two-Year Laws on the Han bamboo slips excavated at Zhangjiashan and discusses the legislative intentions in Han Dynasty to reconstruct some facts of Han history.
Zhangjiashan Han bamboo slips; Two-Year Laws, legal interpretation
2009-08-26
戴世君(1965-),男,湖南慈利人,杭州師范大學錢江學院法學系講師。
D929
A
1674-2338(2010)02-009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