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梅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圖書館,廣東 廣州 510665)
近代英國圖書館學家、曼切斯特圖書館第一任館長愛德華茲(Edward Edwards,1812-1886)在其代表作《圖書館紀要》(Memoirs of Libraries,1859)中闡述過公共圖書館的兩個原則:圖書館不應受政黨的影響;圖書館是公共事業。
美國圖書館協會1948年通過、1996年再次確認的美國 《圖書館權利法案》(Library Bill of Rights)規定,圖書館資料不能根據作者的出身、經歷或見解不同而受到排除;不能由于信仰和觀點的不同對圖書館資料加以排斥或禁止;圖書館為完成提供信息、啟迪思想的責任而抵制審查;圖書館與一切抵抗壓制表現自由、思想自由的個人、團體合作;圖書館不能因為利用者的出身、年齡、經歷、觀點的不同而拒絕或限制其利用圖書館的個人權利。日本圖書館協會1979年5月30日修訂和通過的日本《圖書館自由宣言》規定,圖書館擁有收集和提供資料的自由;圖書館嚴守使用者的秘密,反對一切審查。
圖書既具備物質形態,又具有意識形態,是人們某種意識的反映。而人們的意識任何時候都要受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影響;受時代的局限;受階級、階層及個人社會地位、社會經歷的制約;受社會風尚、地域習俗的浸染。所有這些反映到人的頭腦里,折射到典籍中,就使典籍具有了各種不同的意識形態。
圖書是社會的產物,又直接影響社會。具有不同意識形態的書籍勢必發揮不同的社會作用,結果,圖書的出版、收藏、流通和使用難免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和操控,以維護政權的穩定。事實上,無論處于何種時代和文化,也不論是何種類型的圖書館,完全不受意識形態影響是不可能的。本文擬探討意識形態對圖書事業影響的具體方式。
圖書是人類的思想文化產品,藏書是人類文化活動的重要形式,因而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傾向性。歷代帝王或統治者對藏書的喜惡以及他們提出的政策,無不直接或間接地關系到當時藏書業的興衰。秦始皇“焚書坑儒”時,記載秦代國史的《秦記》以及秦朝博士官掌管的《詩》、《書》、百家語等就不在燒毀之列。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把儒家學說奉為官學。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里,統治階級把儒家學說奉為正統思想,視儒家學說的代表作為指導一切政治思想、文化學術和社會意識的經典,把重要儒學典籍稱為“經書”,把研究儒家經典的學問稱作“經學”。經學在我國封建社會中占據著思想文化的統治地位,因此,歷代經學書籍汗牛充棟,一直占據古籍四大部類之首,據《四庫全書總目》的統計,達1773部、20427卷。
除官府藏書外,寺院收藏受統治者的影響也很大。唐代偉大的佛學家、佛經翻譯家玄奘就曾說過,“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沒有法事,又哪來佛籍呢?經書是寺觀傳教布道的基本工具,中國宗教對藏書的影響主體表現在藏經、刻經、抄經、傳經、護經之中。寺觀藏書不僅規模宏大,而且形式多樣,既保留了大量的紙質宗教典籍,又留下了數量可觀的石刻經片。
宗教界一方面尋求統治者和主流意識形態的支持,另一方面積極扶持宗教書籍的出版、收藏和流通。印刷技術的革新最先被應用到宗教上,顯示出歷史上人們對宗教的重視以及當時宗教書籍需求的旺盛,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宗教意識形態對圖書事業的影響。公元868年4月15日刻印的《金剛經》,是現存最早的雕版印本實物。雕版術剛問世時印得最多的是佛教的宣傳品,包括佛像和佛卷。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是我國印刷史上的重要變革時期,鉛印成為印刷業的主流。1879年,英國人克拉科(J.D.Clack)在上海開始用煤氣引擎輪轉印刷機,使鉛印效率極大地提高,成為書刊的主要印刷方法。最初鉛印書籍多為宗教宣傳品,如《圣經》、教義問答及各類勸善書,也有教會學校的書籍。
近代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社會動蕩不安,官方藏書開始走向衰落,民間收藏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這時,不同意識形態的主導作用直接影響著中國輸入外國圖書的類別和結構。在“師夷長技以制夷”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指導下,洋務派組織翻譯了大量西方科技書籍。甲午中日戰爭后,有識之士意識到,光靠洋務運動是無法使國家強大和抵御外侮的,中國不僅需要學習國外的堅船利炮,更需要學習先進的社會制度,于是開始輸入大量社會科學和文學書籍。明清時期來華的傳教士翻譯部分歐洲科技書籍的同時,主要翻譯了大量的基督教書籍,為在華傳教服務。
新文化運動時期,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1918年,李大釗出任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把北大圖書館辦成了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陣地。在國統時期的陜甘寧邊區,圖書館的主要任務是幫助廣大干部“了解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特別是邊區的各種政策”,收藏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理論著作、革命軍事著作、先進的經濟理論和經營管理理論著作、富有科學文化知識的著作等,成為蘇區圖書館藏書的核心和主體。抗日戰爭時期,圖書館在圖書內容方面特別注重選取思想進步的書報,以引導讀者熱愛國家和自己的民族,增強抗戰的力量;而在淪陷區和偽滿圖書館,日偽大肆出版報刊書籍,宣傳“東亞圣戰”等法西斯的和漢奸的賣國謬論。
不同的政權、政黨和宗教總是鼓勵和支持收藏符合自身意識形態的書籍,贊助的方式多種多樣,如給予收藏和流通許可,提供經費、館舍和人力等,為書籍題名或作序以擴大影響,重抄或翻印某些書籍以增加在社會上的流通量,指定某些書籍為官員或學生必讀/考書目,對著錄者實行獎勵等等。
為了維護自身的統治地位,統治者統一學術思想和意識形態,在鼓勵和扶持收藏符合其意識形態圖書的同時,往往禁毀意識形態不同的圖書。縱觀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因意識形態原因而遭焚毀的典籍不勝枚舉。眾所周知,秦代的“焚書坑儒”導致大量儒家經書被燒,是毀滅中國文化的野蠻行徑。其實,這種愚民政策是有淵源的,就秦國而言,直接來自商鞅的理論。“焚書”之舉也非始自秦始皇,先秦就屢見不鮮了。那時,各諸侯國在打敗敵國后,總要把敵國所藏不利于己的書燒掉,這在《孟子》、《商君書》等古籍上有很多記載。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焚“削”典籍和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僅僅是我國典籍發展的頭兩次政治劫難。“六朝滅緯”使畿緯之書遭到毀滅性破壞,在歷經幾百年的禁焚后基本滅絕。此外,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代武宗皇帝都曾發起過滅佛運動。“三武滅佛”使佛教典籍遭到重大破壞。
歷代政府對典籍的損毀之烈莫過于清朝。清代皇帝是滿族,他們對漢族的疑忌很深,并實行高壓政策,促使民族矛盾尖銳化。漢族及其他各族人民在清代封建統治階級的壓迫下,斗爭也十分激烈,這在意識形態領域內,也有所反映。當時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進步知識分子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所著的書中就充滿反滿意識。為防止這些書流傳,從順治帝開始,清代統治者采取極端野蠻的禁書政策,并大興文字獄,殺戮讀書人。
清代禁書的主要方法有銷毀、抽毀、篡改、殺戮。只要清廷認為某書“詆毀本朝”,就會被列為禁書,徹底加以銷毀。對于只是個別地方“悖謬”、“違礙”的書籍,則抽毀或篡改涉及清朝禁忌的章節。被抽毀的除了少量屬康熙、雍正年間的以外,大部分是明朝萬歷年以前的遺著;被篡改的主要是宋、元、明以前的書。此外,凡對歷代君王(秦始皇、隋煬帝等暴君除外)不夠尊重的言論,以及對北方少數民族的華夷之見,均在需要改篡之列宋人攻擊女真、明人涉及清朝先祖的書依照情況,或全部銷毀或部分抽毀。清朝的禁書政策導致大量古書被毀。據后來統計,乾隆38至46年(公元1773年至1781年)的八年間,共收繳書板67000多塊,全部焚毀。自順治至乾隆代,銷毀之書達三千余種,六、七萬部以上。若加上抽毀、篡改以及一般性查禁的書籍,估計有十萬部左右。
清朝末年,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想勃興,革命書籍的著述活動十分活躍,直接觸及并威脅清政府的統治。為遏制革命思潮,清政府下令 “查禁悖逆各書”,對革命書刊大加查禁,僅1904年4月,諭令查禁的書目就達20多種。北洋軍閥統治時期,禁書活動也十分猖獗,凡是抨擊北洋軍閥的腐敗、宣揚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書刊都在查禁之列。據《北洋政府查禁書籍、報刊、傳單目錄》統計,民國元年至民國17年間,被查禁的出版物達460種之多。
查禁書刊是對書籍有形的毀滅,而統治階級對某些價值觀念的偏重則會對書籍產生無形的破壞。比如,中國歷代統治者和文人注重經史,看不起科技,稱之為旁枝末道,因而古代科技書籍散失的現象嚴重。秦始皇焚書時,燒的主要是儒家經典、百家之書和各國史書,而兵書、農書、醫書等生活、技術之書不在焚毀之列。但被列入焚書的儒家經典及諸子書,經過幾十代人的發掘整理保存下來不少,后來又大量出現和流傳,而那些沒有燒的農書、醫書等科技書籍反而幾乎全部失傳,成為佚書。
早期對圖書館的研究主要是圖書的整理和編目。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的“四部分類法”,起源于魏晉,是我國封建社會書目分類的主要方法,它用經、史、子、集類目名稱概括各類書籍的性質和內容。“經部”收錄儒家經典;“史部”著錄歷史書籍,“子部”以諸子著作為主,“集部”主要收錄詩文和詩文評;其它三部不能歸入的全部統歸“子部”。
儒家雖是先秦最有影響的學派,但也只是諸子之一,與其它諸子本無主從關系。歷代統治者以儒學為正統,儒家經典首先從“諸子百家”中單列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知識類別;而其他諸子的著作則全歸屬到子部,其地位大大低于經書。但儒家并非通常意義上的學術或學派,同為“經書”的作品其知識性質其實是非常不同的,有屬哲學的《易》,有屬政治的《周禮》,有屬歷史的《春秋》,有屬文學的《詩》,有屬科學技術的農、醫、天文等。這種按作者的政治思想對知識進行分類的做法有著很大的缺陷,它注意到了儒家學者倫理思想的同,卻回避了他們學術著作中的異,割裂了知識的內在聯系,過于凸現學術中的意識形態因素。
四部分類法符合封建統治者的意識形態需要,但其科學性卻很成問題,社會上對此分類頗有非議,且后來的目錄上也有不用此法的。但清代乾隆修《四庫全書》時以四部分類法分類,還說它“實為古今不移之法”。清代思想統治很嚴,皇帝說了話后,就不敢再有異議。
新中國成立之初,由于政治類書籍(尤其是革命書籍)大增,過去的分類法在類目設置、思想觀點上不能適應新的需要。1950年,杜定友首倡新中國圖書分類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依據。我國五、六十年代的許多分類法有著明顯的意識形態傾向,比如,《人圖法》第一版地域重分表按國家性質和社會制度立類;《科圖法》每個大類前都寫著“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主席論XXX”等。與我國五、六十年代類似的是,前蘇聯的圖書館被要求“抑制與意識形態不一致的文獻分類表,形成特殊的導讀體系,以宣傳思想意識較好的文獻;借助巨大的館藏體系,將與意識形態相抵觸的文獻隔離出來,為執政黨的政策提供圖書保障 (文化部圖書館事業管理局,1984)”。“……,書籍的分類,表明上只是學術性的東西,而實際上,一項學術的興衰,也總是和政治關聯在一起的。”
意識形態不僅可能干預館藏和書目分類,特定時期還可能影響人們對圖書館學性質的認識,使圖書館研究帶有濃厚的官方意識形態色彩。比如,20世紀50年代,我國圖書館學界從當時的意識形態需要出發,指出圖書館學具有鮮明的階級性,甚至認為圖書館是階級斗爭的工具,階級性是圖書館學的本質屬性。八十年代以后,隨著學術理性的恢復,圖書館研究才開始逐步淡化意識形態色彩,回避階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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