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視上舞蹈大賽,有一個叫《銀項圈》的節目獲了大獎。一群男女,手持銀項圈,或舉,或擺,或甩,或組成各種圖案,銀光閃爍,熠熠生輝,美不勝收。舞蹈的最后,一個個銀項圈套起來,連接起來,結成長長的銀環鏈,海浪般跳動,給人無限遐思。
美麗的銀項圈,我也曾戴過。
10歲那年,姥姥給母親幾片碎銀,讓給我打一副銀項圈。母親帶我到村頭銀匠鋪,把銀子交給吳銀匠。吳銀匠早先在縣城做手藝,日本鬼子占領縣城后,夫妻倆逃難到我們莊,在村頭小河邊搭兩間草屋,靠門安一塊木板,權當銀匠鋪子。畢竟是城里來的人,吳銀匠戴一副眼鏡,寫一筆好字,說話斯斯文文,往那兒一站,捋一把胡子,有一種仙風道骨的氣度。
吳銀匠拿出化銀鍋,將碎銀子放在化銀鍋里,點著焦碳,用一根彎管伸進去,不停地吹氣。別看這吹氣,可是個技巧活,要像吹嗩吶那樣自動換氣,直到銀子化開。有一個年輕人,曾想學銀匠手藝,吳銀匠給他一碗水、一根蘆葦管子,耍他對著碗里的水“咕嘟咕嘟”吹,吹了幾個月,沒學會自動換氣,回家了。
吳銀匠80歲時,還能一口氣吹幾十分鐘,依然臉不變色氣不喘。
化銀鍋里響起“哧溜哧溜”的聲音,銀子化成銀水,淌進長長的銀槽里,變成長長的銀條。吳銀匠取出銀條,放一邊冷卻。
我一旁好奇地看著。
“知道銀項圈為什么美嗎?”吳銀匠問。
我搖搖頭。
“世界上最白的就是銀子,月光如銀,冰雪似銀,銀子美在純潔,美在安靜,美在不張揚。古時候,有一位公主遠嫁,父皇送她一只銀項圈,寓意美滿幸福,吉祥平安。公主戴著銀項圈,一路走,一路跳著舞。超凡脫俗的舞姿,使銀項圈更顯高貴。銀項圈,美人之膚痕也。”吳銀匠說。
這些話,我似懂非懂。
吳銀匠轉身與母親說道:“孩子該上學念書了。”母親說:“他爹、他爺爺都是一輩子捧牛屁股,他將來還不也是捧牛屁股的命?”吳銀匠說:“你給他念書,有了知識,有了本事,將來就能改變命運。”
母親點點頭。
等銀條冷卻下來,吳銀匠從布包里拿出一把小錘子。錘子不到一尺長,柄和錘頭锃亮锃亮,不知用了多少年。俗話說,首飾無樣,邊打邊相。吳銀匠取過銀條,見表面有幾處毛刺,用錘子對準帶毛刺的地方輕輕一敲,木板上掉落幾片銀屑,毛刺沒有了。有一段鼓了一塊,吳銀匠毫不客氣地給了重重一錘,鼓的地方癟了下去。小錘子丁丁當當地敲打著,銀條在吳銀匠手里變細,變圓,變滑,直至閃閃發光。
我看呆了。
吳銀匠停下敲打,對我說:“世界上最厲害的就是錘子,金子、銀子有不正的地方,它都敢敲打,不敲打,金子、銀子也成不了器。苗不打權難以成大樹,馬不策鞭難以致千里,人不患有毛刺,而患怕敲打,避重就輕,虛榮僥幸,渣滓未化,根在復萌。敲打時哭鼻子,敲打后做君子,一輩子知錯即改常敲打,一輩子君子之風坦蕩蕩。”
吳銀匠拉過我的手,放在木板上,笑著說:“你能不能也像金子、銀子那樣不怕敲打?”說著揚起錘子。我壯著膽子說:“不怕。”錘子輕輕落下,在我手心碰了一下。
美麗的銀項圈戴在我的脖子上。這一年秋天,我上學了。每當路過村頭那座小屋,我總是停下來,聽聽那丁丁當當的聲音。
銀匠錘子,敲打在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