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棵非常漂亮的男孩樹。
安薩一邊輕聲哼著歌兒,一邊用軟毛撣子拂去樹葉上的灰塵,她細心把水澆在樹根下,站起身來后退一步,端詳著自己的小伙伴。這棵男孩樹送到她身邊來的時候,還不到她的一半高,但是在這一年來的精心照料下,它已經和她一樣高了。褐色的樹干凸顯出一個健壯男孩的身體曲線,他昂著頭,高高舉起手臂,茂密的綠色枝葉從他的頭發和手臂上生發出來,朝著四面八方伸展。
長勢良好。
她滿意地端詳著這株男孩樹,他的身軀部分仍然有著明顯的木紋肌理,但是那張一度面無表情的臉上,如今卻出現了一道若有若無的笑容。這是個好兆頭,也許再過幾個月,他就將從漫長的深睡中醒來,重新成為一名正常的男性。
安薩伸手撫摸男孩木質的臉龐:“醒來吧,醒來吧。我的男孩樹……”她吟唱著。據說這種慢悠悠的調子可以被長夢中的男孩樹聽見。
“他是你的連生嗎?”一個生硬的口音傳來,“很英俊的小家伙?!?/p>
她帶著一點惱怒轉過身,看到一張年輕的太陽族人類臉龐。果然是這些家伙,絲毫不懂得尊重的“過客”。難道他們不知道,任何一名坦塔圖拉女性和她的男孩樹或者她的連生之間的交流,都是不容被打斷的嗎?
“請問有何貴干?”她冷淡地用坦拉語問道。
“我是一名生物學家,我來拜訪本地的蟲巢向導?!?/p>
“我就是?!卑菜_點了點頭,吃力地把栽有男孩樹的大花盆移到向陽的地方,朝著客廳作了個手勢,“我們到外面去談吧,過客?!?/p>
坦塔圖拉人的房屋是半露天式的,所謂客廳,不過是幾株參天大樹交織的華蓋下面,簡單地擺放了幾塊粗磨過的石頭,當作桌椅。
她謹慎地打量著這名“過客”,在太陽族人類的族群中,他應該算是比較年輕的,他的磁力摩托此刻就停在她家門口的那條太陽走道上,上面放著一個大包,看上去是有備而來。
她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去:“安薩,是本地的蟲巢向導。”
“陳青巖。”他淺淺握了一下她的手,“生物學家,探險家。”
“那么,您到此……”
“我希望安排一次蟲巢之旅?!标惽鄮r的雙手交握在一起,似乎顯得有些緊張,“越快越好,我希望到雷戈蟲巢走一趟?!?/p>
“你們這些過客,在決定什么事情的時候從來不看日歷嗎?今天晚上是蘇醒與沉睡的祭典,身為蟲巢向導,我必須帶領族人前往蟲巢執行儀式,至少一旬之內都不會回來!如果你想去蟲巢旅行,半個月之后再來吧?!?/p>
“尊敬的女士,我恐怕等不了那么久。”年輕人盯著安薩,沒有半點放棄的意思,“事實上據我所知,祭典之旅的目的地正是雷戈蟲巢,我希望能和你們同行?!?/p>
“祭典之旅從來不會讓過客參與其中。你只能等半個月以后再來?!?/p>
“但是我的朋友等不了那么久。他在雷戈蟲巢失蹤已經三天了?!?/p>
聽到這句話,安薩像是猛地被錐子刺了一下似地直起腰板,她盯著年輕的過客:“你,”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和那個卑劣的家伙是一棵樹上的?”
“如果您把‘在一棵樹上’,翻譯成‘來自同一個學院’,那么的確如此。我只是出于責任才不得不來尋找他。我們的……政府……希望探險隊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地回去?!标惽鄮r小心地斟酌著詞句。
“責任?”安薩咀嚼著這個詞語,“但是我無法給你任何承諾。我想你應該知道,他已經離開了道路,因此已不再受到‘蟲巢和約’的保護。道路歸太陽族,大地歸我們。如果你打算前往蟲巢的話,你和他一樣都將不再處于這個和約的庇護之下。我無法保證他的身上發生了什么,也無法保證你身上會發生什么?!?/p>
“我知道,但是我仍然希望把他帶回去。他,或者他的……遺物?!?/p>
安薩站起身來,走到客廳一角:“過客,”她低聲說,“自從你們來到這里,發生了太多‘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這幾天尤其多。你的同伴劫持了一對連生,并且強迫他們前往蟲巢,這是前所未有的罪行;而‘坦塔農大會’的提前召開,在這個星球上也是破天荒第一回。最后,你要求我打破數萬年來的慣例,在祭典之后帶一個過客進入蟲巢……”
“如果我沒法把他的消息帶回去,更多的慣例會被打破。”陳青巖攤開手,低沉的聲調里帶著隱約的威脅,“詹姆·孫,我的朋友和同學,并非僅僅是一個生物學家,他還是我們星球上一個位高權重人物的繼承人,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的話,和約會被打破,軍隊將再次降臨此地。”
“凡口中說出的,都會被忘記;凡紙上寫就的,都會被抹去?!卑菜_諷刺地笑了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見將得到考慮,但是今晚13點,坦塔農大會才能結束,在那之前我無法答復你?!?/p>
“我有耐心?!标惽鄮r點點頭,“不過這耐心相當有限。”
“可以理解,它和你們短暫的生命相當?!?/p>
年輕的生物學家板起臉,裝作沒有聽到她這句充滿了諷刺的話語。
二
坦塔圖拉的本地時間一天有30個小時,在兩顆太陽的照耀下,白晝漫長而夜晚短暫,不過對于正行走在蟲巢深處的詹姆·孫而言,白天和黑夜只不過是手表上跳動的數字罷了。
這里是雷戈蟲巢的最深處,整個蟲巢龐大幽深,猶如盤踞地下的迷宮,那些繁復的分支和曲折盤繞的道路,只有蟲巢引路人才能認得清楚。眼下,這名年輕的坦塔圖拉女孩正在詹姆·孫的威逼下帶路前行,而她的連生則緊緊跟在她的身后。這個男孩顯然是剛剛“初醒”不久,甚至還不會說話,帶著木紋的肌膚看上去非常顯眼。他緊張地抓著引路女孩的手臂,不時發出驚恐的嗚咽聲。
“先生……”引路者心痛地撫摸著男孩柔軟的短發,再次作出嘗試+“求求您,把吉爾莫放回去好嗎?讓他離開這個地方,我會帶您到您要去的地方。”
然而詹姆的回答只是抬高了手臂,讓黑洞洞的電爆槍口對著男孩的額頭,“繼續走!”
“求求您,先生,吉爾莫還太小,這事對他不公平!”
“如果你再廢話的話,我會讓你養的這個小東西遇到更不公平的事情?!?/p>
女孩嗚咽了一聲,用手臂緊緊攬住自己的連生,慢慢朝著蟲巢深處繼續走下去。
這條甬道幽深曲折,四壁在燈光照射下可以看到那些古怪扭曲的花紋,它們是多年前由坦塔圖拉巨蟲挖掘刻畫而成,不過那些巨蟲早已在人類到來時被屠殺一空,只留下這些空空蕩蕩的蟲巢,和又一個“抵御外星怪物”的英雄傳說。
但是這一刻,詹姆·孫似乎聽到了耳邊有嘁嘁嘈嘈的回響,那是翅膀與鞘膜相互磨擦的嚓嚓聲、是肢足關節擦碰堅硬的蟲巢甬道的喀喇聲,仿佛那些巨蟲已經悄然醒來,或是它們的幽靈從不曾真正離去,一直盤旋游蕩在蟲巢深處。
他抬頭看著甬道壁上挖掘的痕跡,如果是一名貨真價實的生物學家,想必會欣喜若狂地撲上去,試圖留下那些巨蟲指爪痕跡的拓片吧。
見他的鬼,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生物學家。
詹姆得意地笑了,他把玩著手中的電爆槍,這支比鋼筆大不了多少的武器可以瞬間將他面前的兩名賤民化為焦炭。是的,他會做這件事,不過是要等到他們將自己帶到坦塔農大會現場的那個時候。
他將成為親手搗毀這個殖民星球上反抗勢力的英雄,他將毀掉這些賤民身上所有不合作的勇氣,他將用身上的武器殺死每一個參與此次秘密集會的人,他將凱旋而歸……
然后成為他父親真正的繼承人。
蘭莎·戴,這名過于年輕的蟲巢引路人一步步朝前走著,她知道在她身后,那名野蠻的“過客”正揮舞著他可怕的武器—他曾經一揮手,就燒掉了她辛苦搭建的樹屋。
在這龐大幽深的地下建筑里,細碎的共鳴聲傳入她的耳朵,搔爬著她的肌膚。作為蟲巢引路人,她知道就這樣帶著過客前往坦塔農大會,他們將遇到什么樣的事情,她曾經受到過足夠的教育,并不懼怕那樣的命運,但是,吉爾莫,我的吉爾莫……
她低下頭,握緊男孩的手,他太小了,距離他的第一次醒來還不到三個星期。他本來應該學習、長大,變得強壯而睿智,她會和他結合,她會生下女兒,而他會再度木化,在長夢中結出他們的男孩果實。
吉爾莫的手指刺痛了她的手心。
她驚恐地回過頭去,看到那些斑駁的紋路已經爬上了男孩幼嫩的臉龐。
太晚了。現在回頭也已經太晚了。
“快點走!”過客揮舞著武器,高聲喊叫著。
“這對我的連生太不公平了……”蘭莎擦去淚水,更緊地握住男孩的手,“走吧,吉爾莫?!彼崧曊f道,“我們在一起,過去,現在,將來,永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