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

這次相遇，出乎意料地由她的淚開始，又被我的淚終結(jié)。

我叫Royi。今年，我踩著公費錄取線考上了這所很多人夢寐以求的高中。本應(yīng)該高興才對，卻感到無比壓抑。突然覺得自己像只籠子里的困獸，在籠子里面不停地掙扎，反抗，卻始終是無能為力。最后，竟然妥協(xié)了現(xiàn)實，安心地做著逆來順受的事情，并且樂此不彼。

[1]

這個假期似乎特別長，長得讓我做完了所有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事后，還是覺得無所事事，每天都去朋友租的地下室里敲打沉悶的爵士鼓打發(fā)時間。

那天在去地下室的路上，看到一個在作畫的女孩，她那種不羈的眼神瞬間激起了我骨子里對自由的渴望。那種眼神，只看過一次便如早已烙印在心里一般不能忘懷。明亮，專注，又仿佛泛著微光照亮了我的思緒。

時間過得很快，還沒來得及脫離她眼神的引力，她的畫作就已完畢。她輕輕地放下畫筆，像愛撫新生的嬰兒一樣，溫柔地凝視著畫作。我走近點兒，映入眼簾的竟是一樹寂靜的秋海棠，每朵花都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我知道你站在那兒很久了，別總盯著我。”她說話的語氣很平和，像是自言自語，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到來。而就是那平和的語氣，剎那間讓我感受到了她對生活的失望。“你知道海棠的花語嗎?”我搖頭。

“呵護。”就在她說出這兩個字的瞬間，一滴淚仿佛承載著她內(nèi)心所有的悲傷，追隨著余音，順著她的鼻翼悄悄流下，落在了那樹寂靜的海棠花上。

“我還有事，打擾了。”我識趣地匆匆道別，心卻似乎隨著那顆滴落的淚水留在了那紙秋海棠上。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憂傷，為什么如此讓我琢磨不透?

[2]

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寫手，給一些小有名氣的雜志寫文章。頻繁地投稿，并且頻繁地收到稿費和樣刊。其實那些樣刊我都沒有讀過。我所追求的，只是通過被別人認(rèn)可來滿足內(nèi)心的虛榮，以及靠揮霍那足以讓同齡人嫉妒的稿費來享受物質(zhì)生活。

晚上回到住處，吃了很多東西，可還是感覺到空虛。我的心好像鎖在了那滴落在秋海棠上的淚珠里，并且在這岔路彌繁的世界找不到了回歸胸腔的路。

我開始坐在窗臺上發(fā)呆。

我打電話給雪，“雪，我又失眠了。”

雪在電話那邊咯咯地笑，“我以為你早就習(xí)慣了呢!說說吧，今天的經(jīng)歷怎樣讓你魂牽夢繞?”

我將與那陌生女孩的邂逅詳細地講給雪聽，講她那樹寂靜的秋海棠，講她干凈清澈的眼睛，還有那讓我費解的淚水……

雪說，“我可能知道你說的奇怪女孩是誰，明天中午我去你那兒，記得準(zhǔn)備豐盛的午餐。”

由于過早地獨立，我像個宅男一樣學(xué)會并精通了本該女生做的洗衣做飯，并且也學(xué)來了宅男的懶散，如果只是自己在家，我寧愿吃泡面。

凌晨，生物鐘似乎不允許我熬過通宵，我拖著長時間坐在窗臺上而變得僵硬的身體洗漱后躺在床上。很快便入睡了，可思維仍然活躍地在我腦子里飛速穿梭。

并不意外，我做了一個悠長的夢。我夢到了幼時家門前的那條小河。童年的我站在河中捉魚。灼烈的陽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到我的眼睛里。我直起身子，用臟兮兮的小手揉著被陽光刺痛的雙眼。一滴淚，順著面頰滑落，滴在了那一秒鐘也不愿意停留的小河里。我順著小河流淌的方向追尋我那滴淚的蹤影，小河的下游，有一個小女孩坐在岸上。她和我下午邂逅的陌生女孩擁有同樣干凈清澈的眼睛，同樣哀傷的目光。她看著我，似乎有話要對我說。突然，又像心事被揭穿的害羞小孩一樣，起身，轉(zhuǎn)身，光著小腳一邊跑，一邊回頭看我，那種讀不懂的眼神再次讓我陷入迷茫……

“咚、咚、咚……”我被敲門聲吵醒。看了看表，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

打開門，雪拎著幾樣蔬菜和肉，站在門口。

“該怎么謝我啊?要不是我來看你，你恐怕又要吃一個假期的泡面了。”我強擠出微笑，接過袋子。腦子里卻始終回味著那個夢。

這淚為什么在睡夢中都這般晶瑩耀眼?讓我如此不能忘懷。

[3]

“你胳膊不僵嗎?”雪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才發(fā)現(xiàn)，我拎著袋子在門口站了許久。放下方便袋，回到臥室換上干凈的T恤和牛仔褲。

“不是說好做給我吃嗎?怎么又準(zhǔn)備出去?”

老實說，現(xiàn)在的我不經(jīng)意間就會沉浸在夢中不能自拔。真怕做飯時把房子點著了。我和雪來到KFC，給她點了份套餐，我要了杯清咖啡。

“好了，別發(fā)呆了。”雪看著再度沉浸在回憶中的我說。

我才想起來，雪昨天說過她和那陌生女孩是認(rèn)識的。

雪告訴我，那個女孩叫艾葳，現(xiàn)在和她一起住。

“喂，你傻笑什么?不是一見鐘情了吧?”

看著雪滿臉壞笑，不等她啃完手上的雞腿我就拽著她跑了出去，打車去她的住處。

為什么即刻就想見到她?是一見鐘情嗎?不，不是。那是好奇?更不可能!為什么總覺得有一種力量在牽扯著我?

在雪家的走廊里就能聽見屋子里放著音樂。打開門，竟然是龍寬九段的歌。沒想到還有人和我一樣始終熱愛著這個早已解散的樂隊的音樂。

龍寬九段的曲風(fēng)始終都很脫俗。龍寬有著獨特的沙啞女音，再配上九段優(yōu)秀的吉他彈奏。他們的組合一出道就幾乎紅透了半邊天，可出過一張專輯后，卻因為內(nèi)部原因荒唐地解散了。

[4]

雪從艾葳的房間里出來，關(guān)掉音樂說，“小葳睡著了，先去我屋坐會兒吧。”

雪告訴我，小葳的家境很好，父母經(jīng)營一家公司。每天都忙得抽不出一點時間來陪小葳，于是就把她送去了一所寄讀學(xué)校。雪和小葳是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一次聊天，小葳給雪講了她的夢想，她對自由的向往，還有她內(nèi)心的孤獨。雪對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憂傷，有些人選擇了承受，有些人選擇了逃避。可他們終究是不知道這些憂傷本來就是可以避免的。你想逃離這種生活并不意味著你無能，只是在你內(nèi)心沉積多年的壓抑該得到釋放了!你的憂傷，愿意讓我來分擔(dān)嗎?”雪說她在視頻里看到小葳像受到驚嚇的幼童一樣泣不成聲。她告訴雪，她是第一次和別人傾訴，也是第一次被別人理解。第二天，小葳寫了一封長長的郵件，將她的寂寞、對生活的無奈都告訴了雪。雪才明白，原來，有錢人家的孩子并不一定幸福。小葳缺少同齡人的自由還有父母的關(guān)愛，她就像是一顆棋子，所走的每一步都被她父母精心策劃著。那種生活遠不如我們豐富，或者她只是替她父母在完成他們未完成的心愿。

“我真替她感到悲哀，原本以為有錢人家的孩子該多么幸福啊，沒想到有了錢卻失去了太多買不到的東西。”我拿出紙巾，為雪擦去她眼角的濕潤。

雪接著說，“我?guī)托≥谕瓿闪诉@次逃學(xué)，她已經(jīng)在我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了。她父母一定會后悔當(dāng)初對她愛得太少。等過幾天我再把她送回去，她父母就不會像從前一樣冷落她了。”

“姐，今天回來這么早啊!”我抬起頭迎上艾葳詫異的目光。“世界真小。”她笑著說。

我突然覺得她的眼神并沒有先前的那么荒蕪了。沒想到雪竟然可以讓她這般依賴。雪向她介紹我時說，“還真覺得你倆很像，外表那么堅強，內(nèi)心卻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們兩個剛認(rèn)識的人像是熟絡(luò)的朋友一樣熱烈地交談著，她給我講她是那么熱愛作畫的感覺，她始終并不盲目地崇拜著凡·高。我給她講我寫作的思路來源，講安妮寶貝那足以讓我感到壓抑的陰郁文字……

接著談到了家庭。“他們給我的只是悲傷的回憶。”艾葳的眼神剎那暗淡了下去，“我媽媽喜歡鋼琴。小時候一從幼稚園回來，我就會被關(guān)到琴房里，終日陪伴我的只有保姆和鋼琴老師。每當(dāng)我彈錯一個音符，老師的折尺就會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的童年回憶好像只充斥著悲傷。上學(xué)后，媽媽又給我找了英語家教，原本就不充裕的休息時間又被英語占用了，7歲的我每天學(xué)著中學(xué)生才會涉及到的語法。我按著他們的安排一步一步地走著，他們卻終究不知道我有自己的向往和追求!”艾葳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灼熱，像是那日睡夢中的陽光，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那顆被夢中幼時的我追尋著的淚珠，仿佛回到了我的眼眶，并在不經(jīng)意間滑落。

這淚是為誰滴下?為艾葳?還是為我那脆弱的情感?她像是一面鏡子，映射出鏡中我的荒涼。只有我知道，我也有那似曾相識的回憶。

[5]

不知道我的父母為什么將我遺棄在農(nóng)村。幸好在襁褓中不停哭泣的我被一對老年夫婦抱回家。他們教我說話，教我做人，還送我上學(xué)。可我的到來在給這個無子家庭帶來歡笑的同時，也加重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肩膀上的重擔(dān)。他們曾經(jīng)都是知青，從城市來到這個窮困的鄉(xiāng)村當(dāng)了半輩子的教師。原本生活就不如意，再加上我，無疑給他們帶來了壓力。

在我10歲那年冬天，養(yǎng)父被絕癥奪走了生命，后來與我相依為命的養(yǎng)母也悲傷致死。我瘦小的身軀再次被孤獨淹沒……一開始，鄰居們同情我，照料我的生活，還給我交學(xué)費讓我努力學(xué)習(xí)以改變波折的命運。可鄰居們也都不富裕，漸漸的也就沒人管我了，我只能挨家挨戶地乞求，乞求他們讓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來換口飯吃。

13歲那年，我曾經(jīng)的老師在路上遇到了蓬頭垢面的我。他問我為什么不來上學(xué)，為什么衣服這么臟，為什么連臉都不洗……我只是低著頭不停地抽泣。他隨我回到家中，通過鄰居了解了我家的變故。他替我交上學(xué)費讓我繼續(xù)讀書，還經(jīng)常讓我去他家吃飯。他告訴我他當(dāng)初是被賣到鄉(xiāng)下的，買他的那家人只讓他干活，還不給他吃飽飯。我養(yǎng)父可憐他，給他飯吃，閑時還教給他知識，是養(yǎng)父的教導(dǎo)樹立了他教書育人的理想。

這年，我考上了城里的學(xué)校。老師把我送到城里，用他的積蓄給我買了個小房子，還把他余下的錢存起來送給我，告訴我每一分錢該怎么花。他說:“我知道你還小，但天意弄人，你就只能選擇堅強!”他幫我找了在小區(qū)里送牛奶和報紙的工作，雖然辛苦，但那微薄的收入?yún)s足以解決我的溫飽。

他告訴我，“城里不比鄉(xiāng)下，萬事留個心眼兒，剩下的錢小心保管，省著點兒花。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只有這條路才能改變你的一生!”

閑時我就翻閱養(yǎng)父給我留下的書籍。我買了臺二手電腦，學(xué)會了簡單的操作，每天用在鍵盤上飛舞的手指記錄下喜怒哀樂。一次考試，我的滿分作文被印成了數(shù)份鉛字在同學(xué)間傳閱，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寫的東西也會被認(rèn)可。

從那時起便開始了寫作，直到現(xiàn)在，每個月都會收到約稿信和維持生活的稿費。我一直在感激著那段艱苦的日子，那時的艱苦讓我學(xué)會了照顧自己，讓我學(xué)會了在茫茫人海中自食其力，讓我學(xué)會了在生活的舞臺上忠于自己的角色。

[6]

一個人如果孤單慣了就不會再害怕寂寞。雖然一個人生活很辛苦，可我知道，未來的路終究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漫長。

我和艾葳都是缺少關(guān)愛的孩子。可她至少是比我幸福的，我連那牽掛我的父母都沒有。我們這次逆時針的相遇再次讓我認(rèn)清了自己，認(rèn)清了我的卑微，認(rèn)清了迎面而來的將是泥濘的河。要前往彼岸的大學(xué)，只能艱辛地淌過這泥濘的河!

那日離開了雪家，我就沒再和她們聯(lián)系，我害怕再次的分別又讓我輸給現(xiàn)實。我回到了沒遇見艾葳前的那段日子，每天泡在這個始終昏暗的地下室里，伴著沉悶的鼓聲荒廢短暫的假期。

這天黃昏，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雪已經(jīng)在我家門口等了很長時間。雪說，“她走了。”我并未驚訝，只是這措手不及的分別還是讓我感到失落。

人累了，總是要回家的。艾葳還可以回到思念著她的父母身邊。可我呢?我的家在哪兒?

“艾葳讓我把這個給你。”我接過雪遞來的盒子，小心地打開。盒子里靜靜地躺著兩張畫紙。一幅是與艾葳初遇時她畫的那樹憂傷的秋海棠，她的淚痕在海棠樹葉上留下的小片水印還清晰可見。另一幅竟是她為我畫的素描，畫中的我是初遇她那日的穿著，逼真宛如照片。只是我知道，照片上的我，不會擁有那樣明亮清澈的眼睛。畫的旁邊是一小段整齊的鋼筆字——

“Royi，

第一次遇見你，我就有著熟悉的感覺。我知道，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我們都無力地面對著不如意的生活。一個人的日子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被放縱牽扯了夢想的翅膀。以后的每一天你都要記著，在這繁華世界的某個角落，有個叫艾葳的女孩在默默地為你祝福。

葳”

淚水勢不可擋地濕潤了我的眼睛。

[7]

現(xiàn)在，我安分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怎樣壓抑心中的太多向往。

可是小葳，你還好么?

#1050833;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