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的海島
19歲那年夏天,萋果把自己丟到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北方小島上。那里有干凈的天空,清涼的海風(fēng),清澈的如同純凈水的海水,還有成雙成對的海鷗。
小島是個邊防島,很偏僻,沒有居民,只有不足一百人的部隊軍營。堂哥在島上當(dāng)兵,萋果才得以來到這里。
萋果來到這里以后,日子過得很舒心,堂哥把他兩居室的家屬房讓給萋果住,自己搬去營部跟戰(zhàn)士們住在一起,并為萋果準(zhǔn)備了三箱飲料和很大一箱子零食。筆記本電腦里下滿了電影,書桌旁的抽屜里還有一大摞DVD。到了吃飯的時候會有堂哥的小通訊員按時送來豐盛的飯菜,蔬菜、魚肉還有海帶湯,那海帶湯味道很淡,但是很清新,裝在一個不銹鋼盆里足足大半盆。萋果常常感慨部隊做事真是大手筆,那些飯菜萋果從來都吃不完,很多時候只動幾筷子,剩下的都拿去喂島上的野貓了。但是那盆湯萋果很喜歡,吃完飯后就抱著那盆湯,一邊喝一邊看電影。
安逸得過分的生活很快就把萋果馴化成了一頭小豬,小懶豬,小饞豬。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洗刷之后,抱著零食蹲在椅子上面看電影,悲劇喜劇言情恐怖。萋果看得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最后只剩哭,因為不經(jīng)意間想起了那些躲避不了的現(xiàn)實。
小白有時間的時候會來陪陪萋果,他說總是呆在室內(nèi)不活動會很不健康,于是拖著萋果去爬小島上的山。山不高,路卻很陡,所以堂哥從來不允許萋果一個人爬,而小白又不總是有時間,所以一直到離開,那山,萋果也只爬過一次。
看膩了電影,吃飽了零食,并且沒有小白陪伴的時候,萋果就會順著海邊長長的鵝卵石沙灘散步,細(xì)帶涼鞋拎在手里,光腳踩在那些圓潤的石頭上,看清澈的海水在腳趾間躲來藏去,耳朵上掛著耳機(jī),但仍有海浪的聲音清脆地在耳朵里回響。
萋果就在那時候遇見了魚。
吐泡泡的魚
海島的東南是懸崖,懸崖上方凌空探出一塊,呈半月形,時常會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石頭,濺起大片浪花。堂哥跟萋果說那里千萬不可以去,但是那里的風(fēng)景實在是美得誘人,而萋果也不是那么聽話的女孩子,于是小心地踩著鵝卵石繞到了懸崖下面。
懸崖下面有很多從上面落下的碎石,它們還沒有被海水侵蝕得面目全非,走在上面有些硌腳。
正在萋果眺望風(fēng)景的時候,有一個突兀的聲音響了起來:“嗨!你好!”
萋果嚇了一跳,環(huán)顧四周卻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身影,那聲音就又響了起來,“你好啊,我在這里。”
萋果很快明白自己是絕對找不到任何身影的,因為同自己說話的是一條魚。
魚在一個淺灣里,很小很小的淺灣,小到魚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游一個來回。這絕不是因為魚的速度快,事實上魚很胖,它有大大的肚子,胖胖的頭,行動緩慢。
萋果蹲下來看著魚,發(fā)現(xiàn)魚在不停地吐著泡泡,當(dāng)泡泡挨到水面破裂之后,萋果就能聽到魚的話。萋果很好奇,她問魚:“你會魔法,對不對?”
魚不回答,而是給萋果講起了它的來歷,魚說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魚當(dāng)時正在兀自吐著泡泡玩兒,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他的魚類已經(jīng)潛入到海底以躲避這場災(zāi)難。它們把魚遺忘了,沒有誰來提醒一下倒霉的魚。一點防備也沒有的魚很快就被攜到浪里,卷到風(fēng)中,顛沛流離,頭重腳輕。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巨大沖擊中,魚徹底昏死過去,醒來時已經(jīng)在這個淺灣里。
“我本想在漲潮的時候離開這里,可是我在這里寂寞了很多年,潮水從來沒有漲到這里。”魚說。
萋果笑,笑魚的老氣橫秋,笑得前仰后合一屁股坐到水里,沁涼的感覺順著脊椎直達(dá)大腦。萋果說:“魚你好笨!別的魚都躲開了,為什么就你躲不開?”
魚氣得漲紅了臉,氣泡吐得大了好多:“那是因為他們都孤立我!他們沒有一個像我一樣泡泡吐得這么好,他們的泡泡也不像我的泡泡一樣會說話。”
萋果想起了自己,突然間笑不出來了。她把左手半握拳湊到左耳邊,靜靜地聽海風(fēng)呼吸的聲音,悠久而綿長。
小白是很好很好的人
萋果再去看魚的時候,帶上了最愛的零食。魚不吃薯片,它說那東西融化到水里會弄臟它的家——魚已經(jīng)把那個小淺灣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但是魚鐘情于牛肉干。魚問萋果,這些東西是哪里來的?它在這里呆了這么久,從來沒見過島上有這樣的食物。萋果告訴它,是哥哥讓小白準(zhǔn)備的。魚又問小白是誰,萋果想了一會兒,她告訴魚,小白是很好很好的人。
小白是萋果堂哥手下的一個排長,小白其實不叫小白,只是因為萋果第一次看見小白的時候驚訝于他白皙細(xì)膩的皮膚,干凈得不像一個長期在島上訓(xùn)練的軍人,倒像是一個靦腆的愛情詩人,這讓天生膚色偏黃的萋果很是嫉妒,于是干脆讓他跟蠟筆小新的那條小狗共享一個名字。這樣一來,他原本的名字就不那么重要了,萋果也沒問。
島上交通不便,只有一艘運(yùn)送物資的軍船每半個月來一次,運(yùn)來淡水、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并維持著小島與外界的聯(lián)系,若遇上天氣不好,則還會晚上那么幾天。戰(zhàn)士們不能隨意離開小島,小白恰巧要出島辦公事,堂哥便托小白為萋果準(zhǔn)備了很多零食。
萋果常常會看著那箱零食想,小白一定是很會照顧人,他挑的零食全是小女生喜歡吃的,連薯片的牌子跟味道都挑得剛剛好。
這些事魚不懂,它只知道牛肉干很好吃,并期待萋果下次會帶來更好吃的東西。
第六天的故事
萋果開始每天花大把時間來找魚聊天,她給魚講有關(guān)自己的故事。
第一天,萋果給魚講自己高考落榜的事,而她很喜歡的那個男生考上了很好的大學(xué),然后他就跟萋果分開了,獨(dú)自一人奔向他的大學(xué)夢去了。留下自己一個人來這個小島療傷。
聽這么煽情的故事魚居然咯咯地笑得肚皮翻白,魚說:“你很傻,年少時隨口說下的承諾能信么?”
萋果點點頭說:“是啊,我知道其實他做的沒錯,我沒資格指責(zé)他,可是他走了我總是很不習(xí)慣,以前我哭的時候他總是塞一塊糖果給我,跟我說吃了糖果就不許哭了。我不知道他的口袋里為什么總有那么多糖果,我想吃糖果于是總是哭,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在我哭的時候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給我糖果,我才終于醒悟過來,原來那個對我很好的人,他不在了。”
魚吐著泡泡,擺擺尾巴說:“傻瓜,他離開你,并不一定是厭惡你,只是不再那么喜歡你了。”
第二天,萋果跟魚說,其實她也很孤單,在學(xué)校里總是被人孤立,因為是花錢轉(zhuǎn)學(xué)進(jìn)的那所重點高中,所以被人看不起,只有他肯照顧她對她好,所以就愈發(fā)地珍惜,可是再珍惜,也還是失去了。
魚說:“自己一個人也沒有什么不好啊,你可以學(xué)學(xué)我,做一條特立獨(dú)行的魚!吐著自己獨(dú)特的泡泡,說自己獨(dú)特的話。”
萋果疑惑地看著魚:“這樣可以么?”
“當(dāng)然可以啊,”魚說,“你知道嗎?我不喜歡跟其它魚說話,因為他們聽不懂,事實上我也聽不懂他們的話,所以我一直在尋找,尋找一個能聽懂我說話的魚或者其他生物,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第三天,萋果給魚講島上的那座山,她說站在山頂可以看到壓得很低的云,它們糾纏上山巔就化成霧蔓延向山腳,很壯觀很好看。魚大口吞食著萋果帶來的零食,顧不得搭話,萋果看看魚肥大的身軀,猶豫著要不要勸它減肥。
第四天輪到魚給萋果講了一個故事,魚說:“你看到那只海鷗了么?”萋果抬頭,看見遠(yuǎn)處一只落單的海鷗站在一塊礁石上,伸長脖頸叫得聲聲啼血聲嘶力竭,它身后的大海廣闊無垠,愈發(fā)襯得海鷗渺小。
魚說:“那只海鷗跟我一樣寂寞,她找不到她的伴侶了,我告訴她若是孤單,我可以陪伴她,可她不肯,因為她不懂我,我也不懂她。”
第五天萋果來的有點晚,紅著眼睛,這讓魚很奇怪,因為魚不會紅眼睛。
“我今天看見小白的女朋友了,”萋果說了一句,眼淚就忍不住了,她一邊哭一邊說,她說原來小白是有女朋友的。她說他女朋友是碩士生,而自己卻連個二本都沒考上。她說魚,你知道么,小白長得很像跟我剛分開的同學(xué),很像很像。
魚游來游去,吞噬著萋果的眼淚,然后嘟囔一句,不好喝。
第六天的故事……
沒有第六天的故事了,第六天那艘軍船姍姍來遲,堂哥催促著萋果收拾東西,錯過這一班船就又要等十五天,那樣就會趕不上復(fù)讀班的開學(xué)時間。
于是萋果連跟魚打個招呼都來不及,匆匆地坐上了船。船發(fā)動的時候,萋果趴到船尾,在船尾的黑氣中望向懸崖的方向,一直望一直望,直到懸崖化為一個黑點,直到連黑點也看不見。
萋果蹲在甲板上,兩眼出神地望著那里,想魚是不是在等待自己的到來。
19歲的海島,找不到吐泡泡的魚
復(fù)讀是怎樣艱辛的過程,萋果不想提也不敢提,都是些兵荒馬亂的恐怖歲月沒啥好說的。
高考一結(jié)束,萋果就打了一個包把自己丟到島上看魚,彼時堂哥已經(jīng)調(diào)離海島,無奈于萋果的執(zhí)著只好花高價租了一艘游艇。上游艇的時候船老大一人遞了一件救生衣。萋果皺眉:“有這個必要嗎?”“穿上吧!”船老大說,“今上午還有個人顛到水里了!”
萋果嚇得一哆嗦,咬牙上了快艇。船老大說得沒錯,快艇確實很顛簸,顛得萋果五臟幾乎要移位,可萋果顧不得這些,她只是在想,魚還在么?魚過得好不好?魚還記得我么?
船越靠近小島萋果越是心慌,靠岸的時候萋果一把抓住船老大的手臂,一陣猛搖:“你是不是走錯路了?不是這個島,不是啊!”
船老大一臉無奈:“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島啊,我在這片跑了這么多年了,怎么會錯?”
“那懸崖呢?我要去的島上有個懸崖的啊!”萋果幾乎要哭出來。
懸崖沒有了,變成了一片平地,島上的戰(zhàn)士說,去年冬天的時候,懸崖上方突然塌了下來,上級干脆決定把那里整成平地。
萋果傻傻地站在碼頭,茫然四顧悵然若失。堂哥問萋果怎么了,萋果于是給堂哥講了魚的故事,講完之后說:“我只想魚能天天陪我說話,如果當(dāng)初我把魚捧出淺灣放回大海,結(jié)局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堂哥揉揉萋果的腦袋說:“傻丫頭。”
萋果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想起魚說過類似的話,它說傻瓜,他離開你,并不一定是厭惡你了,只是不再那么喜歡你。它還說我一直在尋找,尋找一個能聽懂我說話的魚或者其他生物,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在萋果19歲的海島上,有一條魚,它說它在那個淺灣里,寂寞了好多年。
265100山東省海陽市第一中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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