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創造了今日的世界,但勞動本身并非一開始就得到正面評價,相反,它儼然親爹不要后娘不疼的孩子,遭到的嫌棄,至少可追溯到古希臘時期。兩千多年前的斯巴達人,其簡樸、勤勉的生活作風,原給人吃苦耐勞而又隨遇而安的莊稼漢的印象,像那句諺語說的,斯巴達人靠饑餓和勞作來增加食物的味道。但事實上,這種帶苦修性質的嚴酷,僅限于和戰爭相關的一切訓練,“斯巴達公民的唯一職業是戰爭”,羅素說。但他們卻舍不得在自食其力這項重要戰役中動一動手指頭,“法律與習慣禁止他們自己耕種土地”,因為“勞動是可恥的事”。
古希臘的文化語境中,勞動呈出一派賤相,等同于牲畜的蠻力。若依靠勞動賺錢,不管是養家還是養自己,也都是卑下的。所以貴族出生的柏拉圖最為鄙視的,是那些以教書為生的智者,似乎一談錢,格調就降低,低進塵埃里了。而蘇格拉底飲鴆赴死前總結自己一生,引以為傲的,也是他雖教人學習辯論,但不收學費,其道德優越感一目了然。這么看來,古希臘學者要想受人尊敬,就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老爸老媽老祖宗拼死掙錢,到他這一輩就可悠哉樂哉做貴族,要么學扮酷的第歐根尼,住在桶里,以節省花銷。
畢達哥拉斯把人分為三等,最上等“乃是那些只是來觀看的人們”,說穿了就是游手好閑之徒。那時,“游手好閑”可是個有貴族品格的詞。柏拉圖之流所研磨哲學的基點,就是“游手好閑”,不過它有個挺詩意也挺含糊的代用詞——閑暇。閑暇是過智性生活的前提。首先得有大把時間,還得有優渥的物質水準,美酒、美食、暖氣、照明、明眸皓齒的美少年,自然都是少不了的。酒足飯飽后,拋出一個形而上的觀點,掂量著,翻過來翻過去,像烤土豆,耐心細致,明察秋毫,直到文火滲入,土豆肉熟了,皮酥了,才吩咐美少年:記下!
古希臘以降,勞動“可恥”這一觀念扎根在貴族血統,不管這血統是正牌還是冒牌,直到20世紀都余毒未盡。納博科夫的祖母,“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是在一張沙發上度過的,拿把象牙扇子給自己扇,手邊總有一盒糖球或一杯杏仁露”。帕慕克的祖母則住在床上,“蓋著厚重的被子,靠在一堆羽絨大枕頭上”,在床上吃早餐: “煮得很嫩的蛋、羊奶酪和烤面包”,在床上接受外出上班或上學的晚輩們的問候,接待來訪客人。尤瑟納爾的父親一生做過的唯一職業是花錢旅行,如果這也算職業的話。
波伏娃成長于一個破落的資產階級家庭,其父喬治要數最能演繹“勞動可恥”的遺民心態的了。20世紀的喬治仍力圖做畢達哥拉斯所謂的上等人,他沒錢,但又鄙視通過勤勉勞動取得的成功。為應付時常交不出女兒學費和全家伙食費的窘迫,便裝出有錢人的輕狂,“他總是說錢一點都不重要,他不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已不是貴族,但狂熱地堅持自己的貴族身份,他固執地迷戀戲劇,因為這是上等人的消遣。他不能忍受與普通市民一起乘車。公開場合,他傲慢地、恣意地批評他看不慣的一切——這批評起初或許像個信號彈,表明他是被貶到人間的天使,但漸漸就有罵街的跡象,以至人人都認為他生來就是這副討人嫌的破落戶的樣。
大提點
這里面所說的勞動“可恥”的觀念,有兩重意思,一個是對于體力勞動的輕蔑,一個是對于任何以學識、能力換取錢財的鄙視。這種思想,在孔子、孟子的學說里,也很明顯。這種觀念早已被揚棄掉了,在西方是源于基督教思想——耶穌自己就是個木匠,最終,馬克思主義進一步明確“勞動創造了人”。但這一思想中所內含的,還有一重意思,不應該拋棄,那就是不為求生而求知,愛智慧是人的本性——這一點仍舊是可貴的,它和勞動光榮的思想一道,構成了孕育西方現代文明的兩大搖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