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為只有孩子才會對父親有著依戀,因?yàn)楦赣H是樹,父親是山,能為孩子遮風(fēng)擋雨,給孩子安全,現(xiàn)在看來,卻并非如此。
中年的我比年少時更需要一個父親,讓我看他弓腰行走,看他見我們進(jìn)家門,滿臉皺紋里不露聲色的笑意,看他伸出顫巍巍青筋暴露的手,一聲不吭地接過我們送給他哪怕只是少量能嚼得動的零食,然后,聽他用責(zé)備的口吻,說我們亂花錢。可是,我沒有這樣一個老父親。
從小,我就沒見過您的模樣,我不知道您的身高,您的長相,我是一個被您遺棄的孩子,您只給了我一條生命,沒有給我童年,更沒有伴我走過青年,看我走進(jìn)中年。
除了我的虹液里流淌著您的血,我不知道我與您還有過什么關(guān)系,我和您連一面之緣都沒有。-記憶中我的童年,就已習(xí)慣著您的不存在,那個時候,沒有人給我提起您,我也從沒問起過媽媽“我怎么沒有爸爸”這個簡單的問題。那個時候,瘦弱的媽媽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天,我不去看別的孩子騎在他們父親肩上撒嬌的樣子,不去聽他們說“我爸”時自豪的口氣:唯有,在夜深人靜的床上,睡意朦朧中,聽媽媽輕聲喚一聲“小寶貝”時,我就將身體朝她身邊再挪點(diǎn),挨她更緊些,好讓媽媽身體散發(fā)的氣息更濃地充溢鼻翼,那一刻,我感覺被媽媽擁著,自己很安全,很幸福,我沒想您,沒想過您的身體散發(fā)的又是怎樣的氣息。
直到有一天,媽媽她們都去田里干活,我和幾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在一起玩,不知為什么。一個男孩突然哭起來,不巧,剛好被他的父親收工經(jīng)過看見,責(zé)問是誰惹了他家的寶貝。那時我就站在他對面,沒想到,男孩抬手一指,“是她”,沒等我反駁,我的身體就已被他父親擰起,挪位,那時的我,整個地暈眩,沒聽清他父親吼些什么,只是那一句“沒老子養(yǎng)的丫頭,以后給我注意點(diǎn)。”讓我回過神來——那是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您。那一刻,我竟然沒有恨他,整個的心思只是恨您。恨您,恨您為什么不在我身邊,為什么不像他那樣呵護(hù)著自己的孩子。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和那個男孩玩,每看到他,我就想起您,只是再也恨不起來,唯有盼著,盼您能在身邊,給我壯壯膽。
再后來,長大了些,開始有些知道心疼媽媽了。看見全村的女人中,人家媽媽收工回家,只拿著簡單的農(nóng)具,重重的擔(dān)子都壓在走在前面孩子父親的肩上,只有媽媽矮小的身體挑著擔(dān)子艱難地行走。您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對您是多么地期盼,期盼您能出現(xiàn),能看看您清瘦憔悴的妻子,能在半途中,從她肩上接過那副重?fù)?dān),也讓她柔弱的肩能輕松一會。可是,多少次,我依門眺望,我還是看見,媽媽疲憊地把柴禾扛回,靠在院子里那個墻角邊……您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在那樣的盼望中,我又開始對您有了怨,怨您的薄情,怨您的冷漠。
在我人生的前十二年,除了那次外,沒人和我提您,我也從不提您,從不向人問起您,哪怕是在我最想您最怨您的時候,哪怕是在媽媽面前,我也不提。我沒有見過您,甚至那之前沒見過您的照片,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對您疏遠(yuǎn)的理由?當(dāng)時我沒想過尋找答案,現(xiàn)在想尋。卻怎么也尋不到。
直到1978年下半年,家里突然來了兩位陌生客人,在那間空蕩蕩的堂廳里,就著兩杯清茶,和媽媽談了很長時間。12歲的我,悄悄地躲在堂廳的隔板后面,總會聽到他們提到三個字,像是人名,但這名字于我很陌生。我猜想,他們談及的這個名字一定和我家有關(guān),隱約中感覺與您有關(guān)。他們走后,我看見媽媽哭了,又笑了,我不敢說話,靜靜地站在她身邊,將桌邊的那塊洗得干凈的抹布遞給她擦眼淚。媽媽說:“你爸的事要平反了。”我沒懂,也沒多問,看媽媽高興,我也高興,我不敢問是怕自己問錯了話,會惹媽媽不開心。那以后,從不出遠(yuǎn)門的媽媽,出了幾次遠(yuǎn)門,去您曾經(jīng)工作過的所有地方,為您查找檔案。直到那時,媽媽才開始告訴我一些關(guān)于您的事。原來。在當(dāng)年的整風(fēng)運(yùn)動中,因?yàn)槟甭剩趩挝粫h上,對單位工作存在的問題提了幾點(diǎn)意見,遇到攻擊被劃為“右派”,遣送回鄉(xiāng)。后又被送往某農(nóng)場煤窯勞教。在一次煤窯倒塌事故中。您不幸魂落他鄉(xiāng),葬身在那座貯藏您冤屈的窯洞里。而這一切,家鄉(xiāng)的媽媽并不知情,直到事發(fā)后一年多,才收到來自農(nóng)場的函件,讓媽媽去收撿您的遺骨。感謝我的那位年長的堂兄,是他,看媽媽弱不禁風(fēng),看我們姐妹三人瘦小可憐,獨(dú)自步行數(shù)百里,將您遺骨撿回,悄悄地埋在奶奶的墳塋旁。
1979年3月的一天,春暖花開,出門一個星期的媽媽終于回來了。一進(jìn)門,她就說“好了,好了,你們爸爸平反了。”看到媽媽喜極而泣,稍微曉事的我知道,我們家的春天真的來了,陽光也能照到我們身上了。那一天,我突然很想您,想看看您的模樣,聽聽您的聲音。可是,您沒來,您永遠(yuǎn)也看不到陽光照在我們臉上時的喜悅,永遠(yuǎn)也感受不到我們想送給您的那份溫暖。
后來,在一個清明節(jié),我們又把您的遺骨從幾乎被修筑公路掩埋的土里撿起,重新人葬立碑,我的名字被刻在墓碑的左下方。那一刻,我有了知覺,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是您的女兒。只是。我已不再念想,因?yàn)槲腋杏X到了您的存在,存在我面前的這塊土里,在我身邊。在我們的生活里,我的心不再空落。
可是,后來,我參加家鄉(xiāng)的一個葬禮,看見他們在料理父親的喪事時,做女兒的用松軟的被褥墊在壽房里,然后再將父親的遺體輕輕地放進(jìn)去……父親,您知道嗎?那個時候我的淚不由控制地直往下滾,我想起了您,恨自己竟然不能如眼前這般盡一個做女兒的最后孝道。父親,沒有被褥墊背,您背咯著疼痛嗎?沒有被褥墊背,您冬天冷嗎?在那濕濕的地底下,您一定是冷的。可是,可是,我卻沒有機(jī)會再去彌補(bǔ)。
我唯有在每個祭奠先人的日子,清明、冬至,還有家鄉(xiāng)習(xí)俗中七月半和十月半的祭奠日,無論自己身在家鄉(xiāng)或異鄉(xiāng),都按家鄉(xiāng)的祭奠方式告慰您的在天之靈。我不知道那些燃燒后的冥紙(家鄉(xiāng)稱之“冥錢”)您能否收到,也不知道我的訴說您能否聽到,但是我已習(xí)慣那樣做,習(xí)慣一個人,默默地對著那堆燃燒的冥紙,讓心趨于平靜,讓在天國的您聆聽我悄悄的傾訴,傾訴我對您的那份最原始最本真的情感。
每次回鄉(xiāng),我都帶女兒去您的墓前,讓她跪下給您磕頭,喊您“公公(外公)”。父親,您實(shí)在是沒有福氣啊,不能活著聽她附在您耳邊輕輕地喊,這是您的遺憾,更是我的遺憾。我不能去想,想起,總有一種痛。
那張照片,那張您僅存的與媽媽合影的半身照片,是您留給我的唯一禮物,我在那里讀您,讀您的眼神,讀您從沒開口與我說話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將您的五官。您的發(fā)型印進(jìn)腦海。照片上的你們那么地年輕,都說歲月讓人老去,但于您是永遠(yuǎn)也不會了,我能記住的,永遠(yuǎn)是您年輕時的模樣。其實(shí),我是多么希望歲月讓您老去,讓我看到身邊有個老態(tài)龍鐘的您。我知道,這樣的希望只是夢想。可憐的是,40多年來,您竟然未曾走進(jìn)我夢中一次,難道,您真的就這么將您最小的女兒遺忘了?我不相信。
一份情感蓄聚了幾十年,我不知道今天為什么要說出。只是。我說的時候,感覺您在聽的。您真的在聽嗎,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