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孔乙己》主題的多元解讀

短篇小說《孔乙己》自發(fā)表至今已近百年，主人公孔乙己是魯迅繼“狂人”之后塑造的第二個病態(tài)社會里的經(jīng)典“中國病人”形象。

《孔乙己》盡管隔著久遠的時空，卻依然無法阻擋它那迅速而又逼人的深刻性。魯迅的學生孫伏園在《關(guān)于魯迅先生》一文中說：“我曾問過魯迅先生，其中哪一篇最好，他說他最喜歡《孔乙己》，所以已譯了外國文。我問他的好處，他說能于寥寥數(shù)頁之中，將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的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有大家作風。”魯迅在小說“附記”里也曾說明寫作初衷是，“那時的意思，單是在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這兩段話可視為解讀小說的鑰匙。小說展現(xiàn)的是魯鎮(zhèn)咸亨酒店所折射出的“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揭示的是“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在其中，魯迅投入了對“苦人”的社會遭遇的同情和對社會的“冷淡”的批判：更重要的是，在同情和批判的深層激蕩著人性荒原里的生存“吶喊”。

于是，從同情到批判乃至吶喊，我們看見了小說的多重主題意義，而“意義的多重性證明了作品的深度”。

同情——無法抵達的“夢鄉(xiāng)”

文中有一句相當重要的話，“孔乙已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边@句話對孔乙己的人生價值作了總結(jié)，響應了雨果戲劇《骯臟的手》中的吶喊——“我們是多余的人”。也預言了他必將走向悲慘的末路、走向死亡。理解了這一點也就理解了結(jié)尾那句話，“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睂τ诳滓壹哼@樣的不能覺醒的人生過客?！按蠹s”也好，“的確”也罷，在麻木的“看客”眼里是無所謂死無所謂活的，因為“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酒店小伙計口氣下的這句話顯示出了一種種令人心寒的冷漠。

孔乙己怎么就淪落為“多余的人”呢?作為一個讀書人，孔乙己也曾懷抱夢想，就是科舉仕途?！翱滓壹涸瓉硪沧x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孔乙己的科舉仕途夢想早早地止步于“院試”，結(jié)果“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這便決定了他今后的悲慘命運。

科舉失意的孔乙己明知來咸亨酒店會受到眾人的取笑和侮辱，為何始終還要再來呢?他是否懷有別樣的夢想呢?孔乙己在酒店里教小伙計寫字和給孩子們茴香豆吃的情節(jié)，一向被認為是表現(xiàn)了他的熱情和善良，其實這樣理解還遠遠不夠。文中這樣寫道：“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笨滓壹簛硐毯嗑频旰染?，表面上看是借酒排遣內(nèi)心的孤獨失落：其實際是渴望與人交流，希望融入社會。但悲涼的是，渴望的“對話”卻每每演變成了種種取笑與侮辱，甚至連孩子們都瞧不起他冷落他，最后只剩下無言的酒、所以他至死仍要來“溫一碗酒”。

科舉仕途和融入社會，成了孔乙己至死也無法抵達的“夢鄉(xiāng)”。對此，魯迅在情感上是給予同情的，即所謂“哀其不幸”。

批判——人性淪喪的“笑聲”

孔乙己在笑聲里出場，在笑聲里走向死亡，這貫穿全篇的笑聲是小說的“外衣”，深層存在是笑聲遮蔽下的單調(diào)，無聊，麻木，冷漠。這笑聲既顯示了咸亨酒店眾人對孔乙己的態(tài)度，也暴露了他們真實的精神狀態(tài)?？煞譃槿悂砜矗旱谝活愂恰拔摇贝淼暮⒆觽兊膽B(tài)度：“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我可以附和著笑”、“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孩子們受了社會風氣的影響，也一樣瞧不起孔乙己。冷淡他嘲笑他。第二類是短衣幫代表的一般民眾：“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一般民眾把孔乙己當作了“笑料”，麻木地取笑他嘲弄他。第三類是丁舉人和酒店掌柜代表的上層人物：“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同樣是讀書人，對孔乙己卻是如此的殘忍無情(也道出了孔乙己人格的懦弱)：“掌柜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后來怎樣”、“后來呢”、“打折了怎樣呢”、四次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掌柜完全是一副為富不仁者的嘴臉，以純粹獵奇者的心理打聽孔乙己的悲慘遭遇，念著孔乙己也只因為那十九個錢，毫無人性可言。

從丁舉人與孔乙己的對照，我們應該發(fā)出這樣的追問：同是讀書人的丁舉人為什么對孔乙己如此殘忍呢?若是孔乙己也中了舉，會不會變成丁舉人那樣的人呢?封建等級觀念像有毒的藤蔓不僅束縛了封建讀書人的身體(用長衫)，也腐蝕了他們的靈魂(用偷竊，用打折腿)，令讀書人都變形成了“中國病人”。從眾人取笑孔乙己的情景，我們不禁追問：快活又冷漠的民眾究竟喪失了什么?仍然需要向語言細節(jié)處探尋，“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級還很遠呢”，“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封建等級觀念同樣也毒害了普通民眾，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藏著對上層建筑的怕和恨的矛盾心理。對孔乙己這樣一個爬向上層建筑的失敗者，他們普遍懷有蔑視的心態(tài)，他們的靈魂深處已經(jīng)普遍喪失了作為人的基本的同情心。

一個讀書人，自我麻木，自甘墮落，是個體的不幸：眾人對一個落魄讀書人冷嘲熱諷、麻木不仁、冷酷無情，乃是一個民族的不幸。魯迅曾憤激地指出：“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p>

充滿“笑聲”的“魯鎮(zhèn)的酒店”，其實是一片人性的荒原。對此，魯迅在思想上是給予深刻批判的，即所謂“怒其不爭”。

吶喊——荒原生存的“覺醒”

小說的高潮描寫孔乙己最后一次來咸亨酒店喝酒的情形?！啊疁匾煌刖??！@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原來孔乙己是坐著蒲包用手走來的，悲慘極也；“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比砸韧刖?，仍是取笑聲，悲涼極也?！犊滓壹骸返牧α?，正在于這震撼人心的細節(jié)語言。孔乙己從茍活著到悲慘地走向死亡的悲劇昭示了：一個人最沉痛的悲劇不是他已經(jīng)陷入到一種悲劇的處境之中，而是他在自己的悲劇處境里已經(jīng)徹底喪失了反抗自己悲劇命運的精神意志。

對于《孔乙己》這樣的社會批判性悲劇小說，“悲劇精神不是滲透在戲劇的情節(jié)里，而是滲透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中，滲透在他們敢于面對社會矛盾、暴露社會問題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中?！笨滓壹嚎婆e仕途的夢想幻滅后并非別無選擇。“他身材高大”，“寫得一筆好字”，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但早年的夢想和等級觀念使他寧愿選擇不道德的生活方式，也不愿墜入短衣幫的行列?！疤嫒思页瓡?，換一碗飯吃?！薄芭既蛔鲂┩蹈`的事?！薄皽貎赏刖?，要一碟茴香豆?！笨滓壹哼x擇了一種茍且偷生、麻醉自己的生活方式，至死不覺悟。

孔乙己是在科舉仕途幻滅后被動地選擇了茍活，恰如魯迅指出的：“茍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來，他就活不下去了。”在孔乙己身上所缺乏悲劇的反抗精神，正是魯迅發(fā)出的荒原生存覺醒的“吶喊”強音。

盡管孔乙己的生存是悲劇性的，但他也不應放棄生存的權(quán)力和尊嚴。崇高的悲劇精神，就體現(xiàn)在那種與悲劇命運進行毫不妥協(xié)的抗爭中。人只有對自己不幸的命運進行抗爭，才能使自己的人生變得有價值、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