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英1923年出生于湖北黃梅,抗日戰爭期間曾在反法西斯同盟中緬印戰區,為美國史迪威中將當聯絡參謀兼警衛隊長,對這位將軍,王老(下文的“我”)記憶頗深
“娃娃上尉”
1942年,史迪威受美國政府派遣,作為美國總統羅斯福的駐華軍事代表,擔任中國戰區總司令蔣介石的參謀長兼中緬印戰區美軍總司令,率領數百教官、技術人員幫助訓練中國軍隊使用美國武器,學會正規合格戰術。3月3日上午,史迪威來到緬甸,中國駐緬甸軍事代表侯騰少將派我開車去接他,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料史迪威開口就問:“你這個上尉是哪位達官貴人的子弟?”原來,史迪威對國民黨的官場有一定了解,我這么年輕就能到此任職,想必出身顯貴。
侯騰少將趕緊解釋:“王楚英上尉是平民子弟,‘七七事變’后,他參軍時才14歲,參加過淞滬會戰,是不怕死、會打仗的娃娃排長,得過“云輝”、“忠勇”等勛章……他下巴的傷疤是在江西瑞昌作戰時,為救18軍軍長黃維留下的……現為軍委會駐滇參謀團團長林蔚將軍的機要參謀……”史迪威這才高興,主動與我握手,一路上跟我詳談了緬甸華僑抗日志愿隊、日軍現狀和可能動向、英軍的士氣和指揮官的素質等,他始終稱我“我的孩子”“我的小騎士”。
幾天后,林蔚將軍給史迪威選派了中校聯絡參謀和少校警衛隊長,沒想到史迪威說:“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把您的機要參謀,也就是前幾天給我開車的‘娃娃上尉’派給我,當聯絡參謀兼警衛隊長。我相信自己的選擇。”我這個19歲上尉就這樣跟隨史迪威深入緬甸戰場。
“美國大叔”
在史迪威身邊工作了兩年多時間,感覺他的帶兵之道和治軍思想很值得借鑒。史迪威在中國生活了13年,會說漢語和一些方言,能用漢語講述岳飛精忠報國、勾踐臥薪嘗膽等歷史故事和“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等文言文,經常跟中國官兵聊家常,親切地稱基層官兵為“我的孩子們”,他寫給妻子的家信中也說到“中國士兵太可愛、太可敬了”。下層官兵們都親切地稱他“美國大叔”。
不過史迪威對高層軍官比較嚴格,剛到緬甸時,跟隨他多年的副官多恩中校設置司令部,但沒有把作戰室布置好。史迪威譏諷道:“你們看這座樓像旅館嗎?多恩中校做一個旅館的經理人倒是蠻稱職的。”當看到我把作戰室布置好之后,他表揚了我,嚴厲批評了多恩。
在定戰斗決心和作戰計劃時,他總是召集下屬軍官充分發表意見,包括我這個“娃娃上尉”,用他的話說:“不論官職大小,人人都有發言權,有義務陳述自己的見解,這正是諸位盡職盡責的表現。”與此同時,他著眼實戰,練兵嚴格到苛刻程度,也讓中國遠征軍的戰斗技能和軍官的指揮水平提升明顯。
后來遠征軍初戰失利,史迪威非常痛心,總結失敗原因:一是英國人背信棄義,使中國軍隊失去側翼掩護;二是遠征軍裝備和訓練不足,空地協同戰和機械化戰爭更是無從談起。之后他在印度和云南昆明等地建立訓練中心,為中國訓練了幾萬名官兵,在反攻階段,他帶領中國遠征軍取得一個個勝利。
史迪威極富戰略眼光地主張修筑從印度通往中國的公路,在國民黨最高軍事會議上力排眾議。蔣介石在慶祝中印公路通車之日,宣布以史迪威將軍之名給這條公路命名。
史迪威與國共兩黨
由于史迪威的專業素養和人格魅力,蔣介石對他最初的印象挺不錯,甚至向羅斯福總統建議,由史迪威擔任緬甸中英聯軍的總司令。蔣介石在給杜聿明等國民黨高級將領訓話時,要求他們“絕對服從史參謀長的指揮”,對史迪威的一些建議和要求盡量采納;但關鍵時刻,蔣介石并不信任史迪威——設在緬甸的參謀團名為史迪威的參謀部,實際上受蔣介石控制,史迪威沒有提拔、獎懲軍官和執行軍法的權力。第200師在“同古會戰”中被日軍包圍,杜聿明向蔣介石請示撤出戰斗,史迪威竟不知情,而這卻成了蔣介石指責史迪威“失職”的證據。
出于權力欲望和大國傲慢,美軍參謀們總是鼓動史迪威與蔣介石爭奪指揮權,而史迪威看到“國軍”軍官水平有限,就在收復緬甸前向美國陸軍部請求調數百名軍官來華,準備將團長以上軍官和特種兵營長都換成美國人,這遭到了蔣介石和中國軍隊的強烈反對。蔣介石認為這是軍隊的主權問題,美國人當聯絡官、顧問可以,但不能當指揮官,這使原本只考慮軍事問題的史迪威很不高興。
依我看來,史迪威跟蔣介石的矛盾根源不一定是官面上說的主權國格問題,最核心的利益問題是美國援華大量物資,包括中國人緬甸遠征軍的后勤補給,基本由史迪威核算調配。每當史迪威的作戰意見得不到蔣介石的支持時,就以辭職或者減少援華物資相要挾。致使蔣介石非常不滿。
蔣介石的嫡系精銳部隊在淞滬抗戰期間損失慘重,而中國落后的社會工業基礎和腐敗僵化的官僚政府造成無數阻礙,使得重建一支精銳軍隊非常艱難。蔣介石手下的中央軍嫡系損失后,很難迅速恢復戰斗力,反倒是桂系、川軍等由于早期沒怎么跟日本打,保留下一些戰斗力較強的部隊。史迪威調配物資,嚴格地按照部隊戰斗力強弱為標準,往往將一部分在中國緊缺的武器物資調配給非蔣介石嫡系的軍隊,蔣介石和他的親信統兵大將非常不滿。
如果單單是在“國軍”物資調配方面有分歧,那好歹可以協調,最讓蔣介石不能容忍的是,史迪威早年在中國游歷時,曾與中國共產黨有初步接觸,對共產黨關心民生、貼近下層民眾的思想和工作方式頗有好感(當然,史迪威不會支持社會主義革命的,他應該是從人道主義角度稱贊共產黨)。指揮中國軍隊抗日時,史迪威和羅斯福總統都苦惱于“國軍”的腐敗低效,提出要積極聯合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史迪威積極促成了1944年美軍觀察組前往延安洽談合作,該觀察組將訪問過程和心得寫成報告發回國內,認為美國從抗日的軍事目的出發,完全可以與中共合作。
史迪威由此“強烈建議”蔣介石把美國大批援華物資裝備中國共產黨至少5個師,蔣介石拒絕。史迪威又決定繞開蔣介石,直接向美國總統羅斯福發電報闡述意見。1944年9月18日,羅斯福簽發了由馬歇爾起草的密電,口吻強硬地譴責蔣介石沒有授予史迪威“指揮全權”。史迪威將這封電報澤成中文,然后當著何應欽、宋子文的面交給蔣介石,這讓生性敏感的蔣介石大跌面子。
離開與寄語
最終,蔣介石以中美合作為“殺手锏”,強烈要求把史迪威調回美國,盡管羅斯福和馬歇爾都很不情愿,卻也只能妥協。史迪威雖然帶著美好的愿望來到中國,最后卻不得不帶著無限的遺憾離開。
但我認為,史迪威作為美國高級將領,是真心希望幫助中國改造軍隊,打敗日本,甚至他還幻想幫助中國改造沉疴積弊的社會現實,使中國成為他理想中的大國,這一點難能可貴。朱德總司令曾稱他是“美國的一位偉大的將軍,中國人民的一位偉大的朋友”。
1944年10月23日,史迪威離開中國前,與身邊的工作人員話別,最后把我這個跟隨他麗年半的“娃娃兵”找去談話,聊了他對國民黨軍隊和政權的不滿和無奈,夸贊了我在這段時期的進步和表現。這次談話令我這個“國軍頗有前途的新秀”終生難忘,甚至影響了我日后的人生選擇,臨別之際,這位長者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孩子,你知道中國未來的希望在哪里嗎?我告訴你,中國的希望在延安……”
注:本文作者受到史迪威和現實的影響,于1954年脫離臺灣當局,回到祖國大陸,現任南京市政協委員。
(摘編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