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鐘叔河先生的《青燈集》,深覺其文筆之好。這里且舉一篇個人覺得最為精彩的《蓑衣餅》為例。文章從兒時讀《儒林外史》說起,馬二先生游西湖所吃之“蓑衣餅”引起了作者的興趣,想知道“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子的餅”,但直到晚年還是不得而知,甚至離休后到西湖旅游,也“仍未能打聽出蓑衣餅的究竟,未能解決五十多年前的疑問”;“近來無事亂翻書”,徐仲可《云爾編》、湯傳楹《虎丘往還記》、范祖述《杭俗遺風》都有關于“蓑衣餅”的有趣記載,但是也都未能說明蓑衣餅“究竟是一種什么樣子的餅”,直到在袁子才《隨園食單》看到“蓑衣餅的‘打’法”之后,“這才恍然大悟,這豈不是我們長沙也有的酥油餅么?”然后,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測,又“打電話向杭州的友人請教”,終于得到確證,友人還抄寄了清朝人丁立誠的詩句:“酥油音轉為蓑衣,雅人高興爭品題。”文章于是到此結束。
印象中鐘先生的文字一向以平實為特色,不料此文居然寫得如此波俏:開篇娓娓道來,從兒時讀書說到老年游杭,數引古典之后再宣布自己的發現,而最后以有詩為證作結,讀來煞是有趣。當讀到“這才恍然大悟,這豈不是我們長沙也有的酥油餅么”一句時,我不由一下子就想到小說家汪曾祺《故鄉的食物》系列散文中的這一段:“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么魚?我向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愿,后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嗐!”(《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短短一節文字,也是寫得一波三折,最后以一聲驚嘆結束,正是小說家鋪排故事的家法本事、拿手好戲。鐘先生的這一段表達其發現之愉悅的文字,其峰回路轉與豁然驚嘆,是不是也借鑒了汪曾祺的“小說家法”呢?其實,雖然主要是以出版家的身份為世人所知,但從本書《自己寫的東西》一文可知,鐘先生本人在二十歲前也曾寫作、出版過小說作品,雖然后來終止了小說寫作,“小說家法”其實倒也不必假借外人。
當然,鐘先生此文更多地是繼承了周作人的文章作法。究心名物,“翻書”尋證,正是周作人一系列以風物為題材的散文之主要特色,鐘先生文章尤其和周作人早年之《故鄉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喝茶》《談酒》諸文之風格有更多的相近之處。而周作人正是鐘先生平素關注最多的一個作家:從上小學時在初中國文讀本中初遇周作人散文到一九六〇年代寫信給周作人,再到一九八〇年代主持出版周作人自編文集與集外文、一九九〇年代編印《周作人文類編》,直至新世紀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幾十年勞心勞力,沉浸其中,真的就像他在接受《南方都市報》記者采訪時所自稱的那樣是有“周作人情結”了(見本書《講講我做編輯的事》),而這一“情結”自然會深深地影響到鐘先生個人的寫作。或者,正是因為鐘先生性情中有著和周作人相近的趣味愛好,才會幾十年都在為整理出版周作人作品費心費力,任勞任怨,結下了“一份不了的‘書緣’”。(見本書《難忘結緣豆》)有趣的是,周作人年輕時也寫作發表過小說,第一部個人著作就是1906年6月由小說林社出版的文言小說《孤兒記》,直到1916年還有文言小說《江村夜話》發表,但1917年離開紹興到北京大學任教之后就放棄了小說創作,和鐘先生的創作經歷很是有些相似,雖然他們放棄小說創作的原因并不相同。
論及鐘先生的寫小說和與周作人“結緣”,不能不說到《青燈集》中引起我更多關注的另一方面內容,就是作者自敘生平與答人訪談的那幾篇文章。從少年時代的湘北山中讀書到1949年8月進入《新湖南報》報社,從肅反、反右到“文革”中陷身囹圄,從“文革”前靠拉板車維持生計到后來的主持岳麓書社,鐘先生這近八十年的人生歷程在本書中大都被或略或詳地敘述到了。對關心鐘先生生平的讀者而言,書中第一輯的這一系列文章就顯得特別寶貴。可惜鐘先生寫得太少了,而且每次只在偶然的機會中敘及一些往事的片段,從來沒有記述過某一段經歷的來龍去脈,更沒有寫過系統回憶生平的文章。真希望鐘叔河先生能夠重新拿起他當年寫作小說的敘事之筆,將自己一生經歷的大小事件一一記下,給后人留下更多值得追懷與深思的歷史細節。
“白發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似兒時。”這是陸放翁《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一詩中的名句,“白發無情”而“青燈有味”,衰颯中別具生意,周作人因之而成“依然有味是青燈”詩句,鐘叔河先生再以周詩為文題書名,可以說是燈燈相照,也可以說是一燈相傳。“青燈有味”而往事堪憶,我們且靜心等待他的更多回憶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