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地震中,都江堰市光亞學校正在上課的高中教師范美忠叫了一聲“地震了”,自顧自第一個跑到了操場上。5月22日,范美忠在天涯社區“閑閑書話”版發表實名博文《那一刻地動山搖——“5.12”汶川地震親歷記》,之后他又發表《我為什么寫〈那一刻地動山搖〉》,他為自己的逃跑行為辯護,說自己“是一個追求自由和公正的人,卻不是先人后己勇于犧牲的人!”還說“你有救助別人的義務,但你沒有冒著極大生命危險救助的義務,如果別人這么做了,是他的自愿選擇,無所謂高尚!如果你沒有這么做,也是你的自由,你沒有錯!先人后己和犧牲是一種選擇,但不是美德!”
范美忠以一種“并不崇高”的面目出現,他的“異端”言論不斷挑戰人們的傳統價值觀:他聲稱自己沒有犧牲自己生命的義務去營救地震中的學生,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女兒,甚至他連妻子和母親都不會救!一位教師公然地挑戰全國人民的傳統道德價值觀,引起了人們驚濤駭浪般的憤怒指責。他的這番話激怒了網民,其不孝言論,堪比孔融“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于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其臨“震”脫逃,放棄學生,網友送他一個“范跑跑”的外號,也有人贈他“范先生”稱呼,暗含“先人而生”的諷意,甚至國外也送他一個“Runner Fan”的稱號,不明真相的人們可能以為這是一個2008年北京奧運的田徑選手。
簡而言之,“范美忠事件”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跑得對不對,既便對專家學者來說,亦存在著巨大的分歧和對峙,時至今日,“范美忠事件”仍然是個充滿爭議性的話題。本文著眼于范美忠“跑”之行為,試就文本意義上的“范美忠事件”作一討論。
跑還是不跑?這是個問題
恰如哈姆雷特之疑問:“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身處八級地震中的范美忠也面臨著這樣的生死拷問。
從社會角色來看,范美忠面臨著多重角色沖突。即作為普通人,他有追求個體生命自由的權利,這種權利神圣不容侵犯。任何無視這種生命權利的人,都是違反人性,極其專制野蠻的;任何聲稱不保護個體生命權利的法律,都是應當廢除的惡法。作為教師,其職業倫理又要求他在地震中不能棄學生于不顧,理應承擔警示、組織、疏散、救助的義務。盡管教師職業規范中沒有如此詳細的規定,但保護學生是應有之義。
這種角色沖突反映在對待“跑”這個問題上,表現為兩種針鋒相對的態度。作為普通人之“跑”,乃為正常逃生行為,跑得越快就越好,范美忠跑第一不但不應當被批評還應該被大加表揚。作為教師之“跑”,乃為“逃避責任”之跑,可以看成是對學生安全的“無所作為”,應該受到批評和譴責。
作為教師之“跑”,
是法律問題還是道德問題
顯然,范美忠自我辯護理由基礎在于普通人之“跑”。但是范美忠作為教師之“跑”,卻導致了法律與道德之爭。即教師之“跑”是一個法律領域內的問題,還是一個道德領域內的問題?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第八條規定教師應當履行下列義務:“關心、愛護全體學生,尊重學生人格,促進學生在品德、智力、體質等方面全面發展。”《中小學幼兒園安全管理辦法》第五十五條規定:“在發生地震、洪水、泥石流、臺風等自然災害和重大治安、公共衛生突發事件時,教育等部門應當立即啟動應急預案,及時轉移、疏散學生,或者采取其他必要防護措施,保障學校安全和師生人身財產安全?!钡谖迨鶙l規定:“校園內發生火災、食物中毒、重大治安等突發安全事故以及自然災害時,學校應當啟動應急預案,及時組織教職工參與搶險、救助和防護,保障學生身體健康和人身、財產安全。”從這些規定可以看出,關于突發事件來臨時,教師應當怎樣做,法律是沒有明確規定的,反而更多的是關于教育部門和學校職責的規定。
那么教師作為學校的工作人員,是否承擔相應的責任呢?應該怎樣理解教師的職業責任呢?顯然,不能把學校責任和教師責任混為一談。認為教師是學校的一部分,進而認為教師理應承擔責任,這是對法律的一種誤讀。假設學校侵犯教師權益,那么法律應追究學校的責任,而不是追究學校內部每個教師的責任。因為,學校責任在于建立一套制度和機制,建立與否和執行如何才是判斷的依據。如果沒有建立這樣一套制度和機制,那么學校應承擔責任。
質言之,學校和教育部門是否建立一套地震災害應急預案和防護措施是教師應否承擔法律責任的前置條件之一。如果教師沒有接受相關專業培訓和應急訓練,而讓教師承擔救護學生的義務,顯然逾越了教師職業能力。廣泛使用的兩種類比便有可駁之處:將教師類比為警察或飛機駕駛員,沒有看到警察或飛機駕駛員受到的專業訓練和配備的必備器械;將教師類比為泰坦尼克號的船長,沒有看到泰坦尼克號船長的先前理性選擇行為已經為其義務提供了根據,比如選擇什么航線、選擇什么時間、選擇什么船員、以及對可能的風險等級作何判斷等等 。
不可否認,個人理性選擇是教師應否承擔責任的前置條件之一。醉漢因為醉酒駕駛致人傷亡,并不能因其酗酒而免于法律懲罰。這是因為,選擇是否駕駛前飲酒是其個人理性選擇的結果,并不能成為逃避法責的遁詞。地震是不可預測、不可避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范美忠沒有前置的可歸責于自己理性選擇的原因。比如明知教學樓即將倒塌,仍然放任學生在里面學習;理應參加學校組織的防震培訓和演習,仍然置之不理拒不參加 。
新《中小學教師職業道德規范》,特別增加了“保護學生安全”的條款。不能把教師這種“保護學生安全”的責任理解為一種無限責任,更不能理解為“以命換命” 。否則,即便如譚千秋老師一樣,舍命保護學生,哪怕有一名學生出現意外,則師德仍有遭受指摘之處。老師之于學生的救助義務,正如警察之于被挾持的人質,其義務在于克服危險,盡最大努力去解救人質,而非用自己的性命去換人質的命。老師對學生的救助,同樣應當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助,而非“以命換命”。范美忠和學生都是地震中的弱者,都是需要保障安全的對象。范美忠的行為盡管不高尚,與譚千秋的英雄行為具有極大的差別,但是不違法。
范美忠備過課,但沒有備過組織學生逃生的課。這不能完全怪他。由上分析可知,范美忠作為教師之“跑”不應當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應該是一個道德問題。范美忠在師德方面存在瑕疵,這是一個可以繼續在道德領域爭論的話題。
誠然,范美忠是掙扎于道德底線邊上的,這條底線處于形跡可疑、面目模糊的地方,作為“自然人”的法律權利與“職業角色”的道德義務出現了巨大的裂痕。盡管地震特別強烈,時間極為緊迫,他本人當時的反應只是一種本能反應。但反省自我,特別是范美忠言論有不當之處,甚至滑向“道德虛無主義”,通過對“英雄”的消解,達到逃避道德義務的目的。
“范美忠事件”的文本意義
法律是從維護社會正義和秩序的角度出發,禁止人們“惡”的行為;而道德則是從倡導人們從“善”為出發點,提出了對于人的一般行為準則的更高要求??梢钥隙ǖ氖?,善是人們的普遍追求,但是善必須是個體“理性的自覺和意志的自愿”。如果忘卻了這一點,以道德的大棒來驅趕每個人,最終會導致道德的暴政,進而造成“人性的虛偽與偽善”。文革有一個響亮的口號:“狠斗私字一閃念”,盡管它以一種義正辭嚴的方式,卻對中國傳統道德起到了最具破壞性的瓦解作用?!昂敛焕?,專門利人”本是道德理想的最高境界,本是人類精神家園最寶貴、最應呵護的花朵,竟然會演變成一場災難,這就是道德專制的惡果。這么多年,政治和社會觀念的一個巨大進步就是,確立“以人為本”的基本原則,從犧牲論、代價論到尊重每一個人的權利。
隨著多元化價值觀時代的來臨,我們必須學會寬容和理解。誠如《南方周末》載文指出的那樣,范美忠是社會中的“異端”,這種異端更多是一種言論上的“異端”。 現代社會是一個價值多元化的社會,當下中國也表現出了一種寬容兼包的氣度。無可否認,一個國家中既有主流價值觀,也有非主流價值觀;國際社會中既有西方價值觀,又有東方價值觀;持非主流價值觀的人不需要向持主流價值觀的人認錯、道歉,正如持有東方價值觀的國家不需要向持有西方價值觀的國家屈服、遵從一樣。多種價值觀存在著一種不可通約的現象,主流價值觀不能通過強制,甚至恐怖的手段來尋求非主流價值觀表面的馴服。民主要求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共和要求多數派尊重少數派,并與他們和諧共處。多數派不能強迫少數派接受自己的意見,即“防止多數的暴政”。
然而,尊重每個人的自主選擇,并不意味著個人私德是“怎么都行”的放任自流。范美忠思想帶有存在主義色彩,即過分強調個人價值的獨特性,個體對道德價值的自主選擇、自由意志,從而走向“去道德化”的泥沼。其思想的短板在于沒有將個人納入社群的視域之中,即個人不可能脫離社群而單獨存在。社群要求達成多種價值觀的和解,維護共同利益的“最大公約數”,只有通過“你我”共同交往對話協商才能形成公共理性和價值共識,從而形成公共道德倫理 。
面對這一無奈事實,我們將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劉漢希望小學的監工更是一名無名英雄,他嚴格地監督管理工程的每道工序,對于沙子里的小石頭都要精選出來,為了保證質量不惜天天與人吵架。同樣,桑棗中學校長葉至平也是一位大英雄,他不斷加固教學樓,堅持地震演練,地震時1分36秒全校學生2400多人全部安全疏散。功夫在平時,只有平時有防范,才能最大效率地保障師生安全。
范美忠的困境在于:在沒有可靠保障和時間極端緊迫的條件下,如果保護學生,教師可能面臨失去生命的巨大風險;如果自己先跑,學生可能面臨更大的失去生命的巨大風險。矛盾尖銳對立,并非毫無破解之處。即在“自己先跑”和“學生先跑”之間達成和解。
我們要求的是一種制度安排和技術設計,這種制度是一種結構良好的制度,在這種制度安排下,無論老師領頭先跑,還是學生有秩序先跑,都是可以接受的。這種技術設計是程序良好的,具有可操作性,可重復性,可以最大程度避免悲劇的發生。這就是“范美忠事件”給我們的啟發。
(作者單位:浙江杭州余杭區塘棲三中湖北棗陽第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