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中模式”就是這樣鑄就的

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教育總要深深地烙上時代的印記。“縣中模式”無疑是透視和理解我們當代教育的一面鏡子。所謂“縣中模式”是指以追求高考升學率為主要目標，以封閉式軍事化管理為主要特征，以犧牲師生身心全面和諧發展為代價的學校管理體制。伴隨著2004年南京“高考之痛”所引發的關于“縣中模式”的大討論，“縣中模式”一詞開始出現在公眾的視野且一度成為教育界的時髦話語。如今“縣中模式”在中國大地越演越烈，且呈現出農村包圍城市的趨勢。作為一名在農村場域生活了十年的教師，本人親歷了“縣中模式”的產生和發展的全過程。這個過程充斥著制度與人性、權力與權利的反復斗爭與較量。這一過程正如馬克思批評美國18世紀“西進運動”時所言——它不是田園牧歌式的，而是一部充滿血和淚的歷史。作為一個“在場”的縣中人，本人試圖以自己所在的學校為視角、以自己的教育經歷為線索將這一過程再現出來。本人始終堅信歷史的車輪總是滾滾向前的，“縣中模式”必將有一天成為野蠻和落后的代名詞而被人們所拋棄。

短暫的歡樂時光

1998年本人大學畢業分配到家鄉所在的縣中——江蘇省杏農中學(化名)。這是一所占地只有64畝，辦學規模為“四軌”，教職工一百多人的寄宿制完中。學校絕大多數教師都住學校的公寓，基本上以校為家。當時教育的大環境相對比較寬松，中考、高考競爭壓力不是很大，學校管理也比較人性化。印象最深的是實行彈性辦公制度，教師沒有課或者上完課，如果有什么事請個假就可以離開。教師不需要晚坐班，晚自習主要由班主任和值周教師參與管理。學生自習課、活動課和自主安排的時間較多。周六晚上，學校或年級經常搞些諸如《七彩周末》、《火紅的五月》等寓教于樂的活動以愉悅身心。每年學校的文化大餐——“校園文化藝術節”搞得有聲有色。甚至還邀請外地正規演出單位進行開幕式首場演出。學生們在藝術節上自編自演的話劇小品如《威尼斯的商人》《百萬英鎊》《海的女兒》《皇帝的新裝》《白毛女》等精彩絕倫、美不勝收。學生的創造力和想象力超乎我們的想象。由于在校學生人數不多，學校樂于組織學生郊游和遠足，和諧的師生關系和學生情誼常常就在這非制度化的生活中悄然產生。2000年學校開展研究性學習活動，為學生富有個性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平臺。學校校歌——“浩浩長江，巍巍翠山，激蕩著我們的心房……”生動形象的描繪了我們所置身其中的天人合一、寧靜和諧的教育生活場景。筆者以為最初幾年的快樂正是源于學校的“無為而治”和師生擁有較多的閑暇時光。亞里士多德說得好:“能經驗到休閑本身所給予的愉快、幸福和生活享有的，只是有閑暇的人而非忙碌的人。”“工作與閑暇都是需要的，但閑暇優于工作，并且它就是工作的目的”當代教育的異化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對于閑暇的背棄和遺忘。

事情悄悄發生變化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隨著教育競爭的硝煙越來越濃，這個長江之濱、翠山腳下昔日平靜安詳的中學也開始變的躁動起來。伴隨著辦學規模的擴大，2001年新任主管教學的副校長采取了對畢業年級劃分重點班與普通班進行分層次教學的舉措，且取得突出的成績。隨即作為一個成功經驗在非畢業年級推廣。2002年江蘇高考首次采用語數外加大綜合(即理化生政史地六門學科)模式，由于應對措施不力我校當年高考成績很不理想，學校面臨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上級教育主管部門的批評和自身的生存危機。一位第一年教高三的語文女教師因所教班級高考成績不甚理想而被調至某鄉鎮中學。另一名有著多年高三教學經驗的英語女教師因哭著向領導求情而未被調走。校園里彌漫著一股恐慌焦慮和人人自危的情緒。2002年高考失利成為學校教育管理思想發生轉變的分水嶺。學校一改過去“無為而治”的傳統做法而朝著精細化和功利化方向轉變。為突出過程管理，學校加強對教學常規工作考核和工作時間的考勤力度，建立了與周邊學校的聯考制度。同時與高考無關的活動如春游、周末活動、研究性學習等統統被取消，甚至連黨的組織生活亦壓縮至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為提防教師工作懶惰或消極怠工，校長們還經常在大會上將“末位淘汰制”“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就得努力找工作”等話語掛在嘴邊上以示警戒。自此，教育原本溫情脈脈的面紗被徹底撕破而露出其猙獰的面容。

“縣中模式”的全面推行

2004年學校一改過去學習蘇南學校的做法，組織全體高三教師赴南通栟茶中學學習考察，以學習蘇北教師吃苦耐勞的“死揪”精神。為貫徹學習精神，學校推出兩項重要舉措。一是安排高三教師晚自習坐班答疑，將教師與學生捆綁在一起，通過增加師生接觸的時間和次數來謀求增長點。從此，教師沒有了8小時工作日的概念而淪為工作的奴隸。二是實行月考制度。通過增加考試次數來制造和強化學生之間和教師之間競爭，以追求教學效益的最大化。與此同時，縣教育局也加強對學校的干預力度，給全縣高中學校下達具體的高考指標，并讓校長們在全縣高三教師工作會議上進行表態性發言。學校則將指標進一步分解到每個班級和任課教師。教育成為政治底下的婢女。2004年我校高考取得前所未有的好成績，高分段的尖子生人數比市區兩所省重點中學尖子生總和還要多。為鞏固戰果，學校將晚自習坐班制度和月考制度從高三年級推廣到各個年級。之后月考發展為周練，建立了高考前為期十天的“魔鬼訓練”制度(即一天考完所有高考科目并當日評講完畢)，每天放學前的跑操制度都要求喊出軍隊般響亮的口號，指紋考勤制度等等。自此，“縣中模式”格局全面形成。回眸歷史，這一過程完全是自上而下的，一方面是學校行政權的無限擴張，另一方面是教師和學生自由空間的不斷萎縮。廣大教師和學生在校長負責制的強勢面前幾乎喪失話語權，而只能成為“沉默的大多數”。學校大門口那塊刻著“文化關懷、師生共進”的辦學理念的太湖石面對這一切變化依舊巋然不動、昂首矗立。

批判與反思

“縣中模式”產生的原因

1. 教育資源短缺下的高考制度是

根源。

縱觀“縣中模式”的形成過程，“縣中模式”不是從來就有的，它深深地植根于現實社會的土壤之中。由于我國教育資源嚴重短缺，只能通過高考進行嚴格的篩選。同時教育主管部門、社會及家長又將高考作為學校評價的主要依據。在這樣的形勢下，很多縣中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不得不采用讓學生“先成才，后成人”的培養方式。“縣中模式”無疑是當代中國畸形的應試教育土壤中結出的一枚讓人難以下咽的澀果。

2.管理主義是思想基礎。

在這個效率本位的時代，彌漫著管理主義的傾向。管理主義的基本特征就是像生產“麥當勞”那樣追求效率、可控制和可預測。“縣中模式”的管理者們希望通過全面規劃學生每一段時間和每一個空間，使得學生像科學管理主義創始人泰羅手下搬鐵工人那樣高效率的學習，從而像生產漢堡包和香辣翅那樣迅速地“生產”學生。

“縣中模式”的危害

1.不利于學生個性的成長。

愛默生指出:“教育應該像人本身一樣廣闊。人身上無論什么都應該加以培養和表現。如果他是靈巧的，他的教育應該使這種靈巧表現出來，如果他能用思想利劍把人們區分開來，教育應該使劍出鞘，使刃鋒利，如果他是一位能密切社會關系的人，教育就應加速他的行動。如果他是令人愉快的、活潑的、勇敢的、慷慨的人，他就會成為一個聰明的發明家、一個果敢的指揮者、一個強有力的同盟者、一個優雅機智的預言家，所有這些人社會都需要。”而“縣中模式”恰恰無視人本身的廣闊性，它以文化科目考試成績作為唯一的衡量標準，對所有學生實行齊常化的評價，其結果必然培養出千人一面、缺乏個性的群體。筆者發現，在“縣中模式”的規訓與懲罰下，很多學生被馴化成泯滅了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溫馴的羔羊。我們有必要重溫一下19世紀法國思想家密爾的告誡——“一族人民是會在一定長的時間里前進一段而隨后停下來。在什么時候停止呢?在不復保有個性的時候。”

2.不利于教師專業化發展。

隨著教育改革的不斷推進，教師教育和教師專業化不斷得到重視和加強。從斯騰豪斯的“教師成為研究者”到埃利奧特的“教師成為行動研究者”，再到凱米斯等人的“教師成為解放性行動研究者，教師專業發展已經成為促進教師成長、提高教育水平的重要途徑。然而置身于“縣中模式”的教師承擔著巨大升學壓力，他們起早貪黑，雙休日照常上課，寒暑假大規模長時間補課，在這樣一種繁重的工作環境中，教師的專業發展很難得到保障。一方面教師個人生活被學校不斷擠占而缺少專業發展的時間;另一方面在繁重的工作壓力之下很多教師失去促進自身專業發展的內動力，而僅僅滿足于做一個好的“教書匠”。學校以高考成敗論英雄的評價機制又強化了教師這一觀點。“縣中模式”的管理體制越來越成為制約教師專業化發展的瓶頸。

3.不利于師生的身心健康。

與早期資本主義通過延長工作時間和提高勞動強度來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做法非常相似，“縣中模式”要求教師和學生將吃飯和睡覺之外的所有時間用于工作或者學習，以謀求高考成績的最優化。在這樣一種管理體制下，教師變成了毫無情趣的教學機器，學生變成了埋頭死讀書的學習機器，教師與學生被牢牢拴綁在高考這架風馳電掣的戰車上而失去人身與心靈的自由，失去全面發展的可能性，從而異化為馬爾庫塞所謂的“單面人”。在“縣中模式”的圍城與牢籠中，越來越多的教師與學生感到生命難以承受之重，并出現諸多身體和心理方面的疾病與問題。如教師累倒和病倒在講臺上，學生甚至品學兼優的尖子生因不堪學業重負和競爭壓力而離家出走或自殺身亡等等。盧梭曾發出感嘆——“人啊，別問是誰作的惡了，作惡的人就是你自己。”“縣中模式”無疑是摧殘師生身心的直接劊子手。

4.不利于學校的穩定與和諧。

正如一位名人所言——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在“縣中模式”推行的過程中，作為“治于人”的廣大教師和學生雖然不敢公然與校方唱對臺戲，但私下反對、批評的呼聲與斗爭就從來沒有停止過。以筆者所在學校為例，教師們經常借助本地的網絡以匿名的方式抨擊學校不盡人情不合人性的舉措。而校方也雇傭一些“親信”在網上進行反駁。“縣中模式”的運作機制打破了校園原本寧靜和諧的氛圍和融洽友好的人際關系。或許透過一位青年教師在網上公開發表的一則帖子更能說明問題。該帖全文如下:

《致江蘇省某某中學領導的一封公開信》

尊敬的某某中學領導:

您好，我們是某中一群年輕的教師。工作都未滿五年。10月22號晚上，在全體教職員工會議上，學校提出:所有工作未滿五年的年輕教師必須在周一到周五在辦公室進行晚辦公。

首先，我們知道作為年輕教師應該努力地工作，讓自己早日成為某中的骨干教師和中堅力量。我們也清楚地知道想成為名師必須十年如一日地努力工作，這包括自覺的晚辦公。我們絕大多數人都能在自己方便的時候在辦公室進行晚辦公。但是，昨天的會議通知嚴重傷害了我們的感情!

工作在五年以內的教師必須從周一到周五在辦公室晚辦公?工作在五年以內的教師就沒有自己的事情么?我們五年之內的教師有的單身;有的已經結婚;有的已做了爸爸媽媽;還有的甚至需要照顧自己的爸爸媽媽。單身的教師需要戀愛的時間啊!我們中有那么多的“大齡青年”，他們不是不夠優秀，而是像“包身工”一樣的工作。哪有戀愛的時間和空間?結婚的教師有家庭，他們也需要和自己的另一半交流相處，每晚十點結束在辦公室的晚辦公回到家里已經很晚，處理一下家務，洗漱完畢早就過了11點，已經沒有時間和自己的愛人交流，心中的滋味絕對不會是幸福的。涌上心頭的是對愛人的愧疚;有了孩子的教師愧疚的感覺更加不用提了，我們在教育別人的孩子，可是我們根本沒有時間教育培養自己的孩子;我們有的教師父母的身體情況都特別的不好，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可是父母住的較遠，我們很想回到父母身邊多陪陪他們。可是難道晚上送母親去醫院看病也要向領導您請假么?在是下班時間的晚上有任何的私人事情需要處理也需要履行請假手續么?晚上就算出現極端的冰凍雨雪天氣也要風雨無阻地出現在辦公室辦公么?來回的路上不小心出事了算工傷么?您這么做有什么法律依據么?我們在白天按時上下班，晚上天天加班，每天幾乎工作14個小時，累病了學校心疼么?想到這些我們的心真的很涼……

平心而論，現在的社會比以前更加忙碌，年輕人背負的壓力和負擔比以前更加沉重。房價高企，物價上漲，可我們的收入真的很低。我們大工資加上小工資只有1500元左右。可晚辦公沒有收入，是強制性的加班，這未免違反了《勞動法》吧?自覺性的加班我們不需要報酬，因為我們是自愿的，是良心的選擇，是覺得挺高尚的事情。教師吃的就是良心飯。我們要對得起學生，不能誤人子弟。可是必須從周一到周五在辦公室晚辦公未免也太霸道了!我們本來覺得挺敬業自覺的行為成了“必須的”。我們真的不服氣!哪有加班是免費的說法!

我們保留向勞動管理部門和新聞媒體反映情況的權利!都說管理要制度化，人性化。要做到待遇留人，情感留人。可是我們的待遇不高，情感也被傷到了。我們不知道，省某中還有多少地方值得我們留戀?

此致

敬禮

一群某中的青年教師

該帖引起了全市教育界與非教育界的廣泛關注和熱烈討論，學校最后的解釋是——我們是“建議”青年教師晚辦公而不是“要求”，在傳達上發生了“口誤”。

“縣中模式”的發展趨勢

黑格爾認為:“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筆者不以為然。“縣中模式”雖然一定程度迎合了社會與家長的需求，創造過或許還在創造著高考“奇跡”，但這種“奇跡”的背后所付出的代價是沉重和巨大的。經濟學家弗里德曼曾經批評亞洲經濟奇跡靠的是汗水與投入而缺少智慧和靈感因而難以持久，“縣中模式”建立在野蠻透支師生生命與健康基礎上的“奇跡”同樣是不可持續的。實踐證明，任何一種制度或者文化如果過于強悍而與人性相抵觸必然會遭遇反抗和歸于失敗，這是歷史的法則。當筆者撰寫此文時，驚喜地獲悉山東省已經取消雙休日補課，而江蘇省也將積極試行。我們感到“縣中模式”的堅冰正在悄然融化。或許現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但我們有理由相信教育的春天不會太遙遠，我們翹首以待。

(作者單位:江蘇大港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