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名思義,書齋應當是讀書的地方。古人為了表明自己的愛好、追求,以齋名表明自己的志趣。如“潛軍堂”“知不足齋”等。在讀高中一年級時,發生了“九一八”事變。后來在北京大學讀了三年書。當時北大學生們習慣于個人單獨活動,宿舍里只有幾平方米左右的地盤,也往往用布幔隔開,互不來往。我在北大西齋住了幾年,也有一個單獨活動的小天地。“九一八”以后,日本軍閥連年生事,北平成了邊城,華北之大,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西齋那一間宿舍已被日本兵占去,書籍也全部損失。
抗日戰爭期間,隨學校遷到昆明,開始是當研究生,住集體宿舍,沒有自己的書齋。后來留在學校教書,我有了一間書齋,在昆明翠湖邊一條小巷子里,住在第三層樓上,面對著西山。在一間斗室里過了七八年。——研究所剛成立時,這里住的都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師生。這一間房間原是陳寅恪先生的住室。陳先生身體素弱,冬天用紙條把窗戶封死。磚木結構的樓房不隔音,難免互相干擾,但大家對陳先生都很尊重,晚上九時以后,他要休息(左右鄰居,樓上樓下,研究生的導師如羅常培、鄭天挺、姚從吾、湯用彤諸先生都住在這里),大家都不敢高聲說笑。有一天,樓下傅斯年、羅常培、鄭天挺幾位正高談闊論,陳先生正好在樓上房間,用手杖把樓板搗得咚咚響。傅、羅、鄭幾位連忙停止了議論,一時變得“四壁悄然”。1941年后,陳先生赴英國講學,我也畢業,搬進了陳先生住過的那一間斗室。西山的朝暉夕陰,岫云出沒,讀書倦了,抬頭看看遠山,頓覺心情開闊許多。那時生活窮,物價漲,“躲進小樓成一統”,倒也讀了不少書。埋頭讀書,自號書室為“潛齋”。有“潛齋筆記”多卷,“文化大革命”中,毀于火。
侵華日軍戰敗投降,1946年北大遷回北平原址。這時內戰已開始,國民黨統治區物價飛漲,民不聊生,北平學生運動風起云涌。我在沙灘紅樓有一間住房兼書房,有書也讀不下去。這幾年間教授中國哲學史及中國佛教哲學,所研究的內容與現實脫節,這個矛盾無力解決,心情比較苦悶,直到1949年才好轉。1952年,北京大學由城內遷往城外,我住在中關園,自己又有了一間書齋。有機會系統學習馬列主義,眼界比過去開闊了,對社會歷史與思想的關系看得比過去清楚多了。解放后,社會上對中國古典經籍不大感興趣,古籍容易收集。我的書齋藏書比過去充實了。又適逢政治清明,物價穩定,又有馬列主義為指導,這十年間對我來說,是個讀書及研究的好時機。五十年代末開始,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后來又上山下鄉,勞動加運動,知識分子不遑寧處。從干校回來,“文化大革命”十年,全國遭難,書房取消了,我已沒有書齋,只好睡在書箱疊成的“床”上,右眼失明,在極困難的情況下,勉強從事寫作。
1977年,國家撥亂反正,離開住了二十多年的中關園,搬進了城內,我又有了一個書齋。在這里,給研究生講課,與學術界的朋友們討論問題。和“文化大革命”的十年相比,恍如隔世。《中國哲學發展史》《中國佛教史》《宗教詞典》《中華大藏經》這幾部集體編寫的書,都是在這個書齋里開始的。
要做的事還很多,深感力不從心,只好一步一步地前進。在昆明時,書齋為“潛齋”,回到北京,五十年代北大的書齋沒有名稱,通訊地址寫作北大中關園宿舍,取其諧音似可稱為“中關虛舍”,因為一半虛度了。現在又遇到政清人和的好時光,本可以多做些事,以彌補十年動亂失去的時間,偏偏眼疾纏身,遵醫囑,為保持目力,夜間不看書、不寫字,這個書齋姑命之為“眼科病房”,因近年來不再像從前那樣夜以繼日地工作,有似病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