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西南昌縣人,1951年7月在南昌市勞動局參加工作,1952年11月入黨。1953年中央決定把優秀的干部轉移到工業戰線,1954年2月我被調到武漢中共中央中南局組織部任職。同年大區撤銷,10月我被調中共中央組織部辦公廳負責來信來訪的工作。1957年冬,中央決定“萬名干部下鄉勞動鍛煉”,組織部長安子文開動員大會,號召干部上山下鄉,接受勞動鍛煉。還說下去以后要體察民情,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對下面存在的問題,也可以寫信向中央反映,但要署真名,不要搞匿名,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1957年冬,我隨同中共中央組織部一批干部到安徽省碭山縣劉寨公社。我們一小分隊在該社劉堤口村勞動。1958年2月,調到無為縣,在壇樹公社勞動鍛煉。1959年2月下放干部鍛煉結束回京,我們約40多名干部留在安徽省工作,一部分在省委組織部,一部分在省直機關。我被分配在省委辦公廳農業辦公室任秘書,辦公室設在省委曾希圣書記斜對面。從分配工作看,省委對我是很信任的。
一、災情嚴重,地方隱瞞災情
1960年春,安徽省委開始察覺糧荒的問題。為摸清情況,決定派省長黃巖、書記處書記曾慶梅、副省長彭宇珠到蚌埠地區了解災情。彭副省長及秘書王成樂,加上我共3人下到鳳陽、定遠、五河等縣進行實地考察,以了解真實情況。
我們到鳳陽縣看了一個村子,房屋倒塌,沒倒的房屋已沒有屋頂,室內長滿雜草,有一人高,沒有見到老百姓,真是慘不忍睹。我們到該縣東方紅公社,找到一個勞動模范談了話,他反映饑荒問題非常嚴重,老百姓怨聲載道,沒有糧吃,想逃荒。可現在到處設“勸阻站”,逃不出去,人們只有等死。
我們到五河縣一個公社,發現該公社大量扣壓人民通信。我和王成樂在公社辦公室一個柜子里,發現了幾十封當地群眾寫給親人的信沒有發出去。我們問公社負責人怎么回事?他說這些信都是反映他們家里沒有糧食,請求支援的,我們怕他們暴露公社的問題,把信扣壓下來了。為此,彭副省長寫了一份《關于五河縣扣壓群眾信件的報告》送省委,但無回音。后來,彭副省長才知道此事是“省里下的通知”,是省委書記處秘密通知基層扣壓的。
我們到定遠縣,親眼目睹了縣糧食局有意編制兩套報表:一份是向專區報的60萬人口的報表,一份留縣里實際控制的40萬人口的報表。有天晚上,我們剛從該縣農村回到定遠縣招待所。吃完晚飯后,彭副省長要我們了解一下縣委安排群眾生活情況,明天向省委匯報。當時,我們找縣委單書記,單書記就打電話叫縣糧食局長來匯報。縣糧食局長不了解我們的意圖,把有關糧食統計表和資料都帶到了縣委食堂。王成樂同志和糧食局長在談群眾生活安排情況,我在一邊翻他帶來的資料,發現兩張人口相差20萬人的統計表。我問糧食局長是怎么回事?他嚇得一臉慘白,求我將那張40萬人口的報表還給他,我說:“這不行”。王成樂說:“他一定要,就還給他,反正我們知道了?!边@樣,這張表就還給他了。第二天,我們一起趕到蚌埠,彭副省長將情況和蚌埠地委書記談了后,地委書記叫專員到定遠縣去,把多報的20萬人糧食調出。定遠縣瞞報20萬人非正常死亡,這一下被揭穿了,該縣原為“中等”水平改為“三類”(非正常死亡嚴重的)縣。
二、全面封鎖消息,瞞住中央
1960年10月的一天,華東局第一書記柯慶施到蚌埠了解安徽災情。由于省委對上級實行“封鎖”政策,結果什么情況也沒有了解到,就匆匆走了。過了兩個月,柯慶施第二次來安徽蚌埠前夕,省長黃巖通知蚌埠地委書記和在蚌埠地區救災的省委領導晚上開會,黃省長說:“明天柯慶施同志來蚌埠,要了解各地非正常死亡的人數,你們只講‘點’,不講‘面’,統一口徑不要亂講”。第二天柯慶施到了蚌埠,第一個問安慶地委書記許少林,許少林照筆記本上的數字匯報??抡f:不要照本子念,收起本子隨便談談。許說:數字怕記錯,所以還是有本子好。當時我是談話記錄人,親眼看到這種“尷尬”的局面。
慘劇已經在安徽上演。怎樣才能讓安徽的實際情況反映到中央,盡快讓他們早日解除死亡的威脅呢?我心里著急,夜不能寐。在良心的驅使下,我回到招待所,連夜起草了一份給中央組織部的信,把安徽省存在的問題,全部寫了進去,準備第二天交柯慶施。但信寫好了,又覺得心里沒底,柯和曾希圣是什么關系都不清楚,所以當夜又把信燒了,心想到合肥再說吧。
三、斗膽上書,挽救生命
1961年元月,我們一行三人回到了合肥。春節前夕,省委舉辦周末舞會。我沒有參加,到省委組織部招待所馮孟達(原中央組織部干部)宿舍,與他商談這段時間我所了解的安徽問題,并準備給中央組織部寫信,反映安徽的實際情況。馮聽后很支持我的意見。我當即執筆寫了一封信給中央組織部。內容包括:一是安徽的問題很嚴重,蚌埠地區非正常死亡人數約100萬左右,是全省的四分之一;二是省委領導嚴密封鎖消息,一般的人不易了解到準確情況;三是建議中央派強有力的工作組來,徹底解決安徽問題。如何署名,我問馮孟達。馮正考慮之時,我說就署我的名字,我現在只有一個父親,萬一有不測,我的父親就交給你管了。馮當即表示同意。所以最后決定的署名是:安徽省委辦公廳秘書,梁文斌。這是按1957年冬安子文部長在動員干部下鄉時說的,給中央組織部來信要署真名。
信是寫好了,怎么送到中央組織部呢?我設想請馮孟達同志以“探親”為名送往北京。馮說不行(那時他還沒有結婚),父母在上海,到北京探親,不對頭。我說:那就寫給個人:北京市西單北大街98號(中央組織部原地址)陸圭章(時為中組部干事)同志收。因為是私人通訊,在合肥郵檢的可能性小。第二天我吃完早餐,就把信送到大街上的郵筒發出去了。
信發出去以后,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難以預測后面的情況。好在過了十來天,收到回信:“梁文斌同志,來信已收到,陸圭章”。我看完后,感覺心里卸下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回家好好地睡了一覺。
但是,問題隨之而來:
1.有一天辦公室突然接到余叔(曾希圣之妻時任省委辦公廳主任)從上海打給鄭秘書長電話,電話打到我辦公室,叫鄭接電話,從電話看是“信”的問題,余說我們內部也不干凈。
2.不久,我的農業辦公室和其他為書記服務的辦公室搬家,搬到遠離書記的另一頭,我感覺“風聲”來了。
3.1961年4月,省委在“石關”開會,華東局羅毅來了,但不讓我參加。以前這些會我都參加了,讓我單獨待在家里,肯定有事。
4.6月的一天,接農辦主任楊寶麟通知,我被下放到安徽省界首縣的一個生產隊搞“退賠”工作。
此時,我心里完全明白,省委已經知道了“信”的情況。但我問心無愧,看他們怎么辦?
四、揭開“蓋子”,高官落馬
1961年初,我的信到中央組織部后,陸圭章將信送安子文部長,安部長將信打印后送鄧小平同志閱(原信存中央組織部辦公廳檔案室)。之后,鄧將此信交華東局柯慶施。柯接信后叫省委辦公廳主任余叔到上海看信。余到上海看完信后才知道是我告了省委的狀,這樣才有我被下放到界首縣的境遇。
1962年元月在北京,中央正式召開了“七千人大會”,安徽省委的問題在毛主席過問下,才得以真正揭開。毛主席批評“曾希圣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我偏要摸”。當時在北京開會的省委領導很緊張。省長黃巖回到賓館住處,坐在沙發上喝水時,竟拿煙灰缸當茶水喝,這是他的秘書回合肥后在辦公室親口對我說的。大會后,曾希圣被解除華東局第二書記兼安徽省委第一書記、山東省委第一書記職務,被調離安徽,中央有關領導人不讓他回安徽告別。霸王算是徹底倒臺了,省里的其他幾位主要領導也被降、免職務。
中央調李葆華、劉季平、李豐平到安徽主持省委工作。我也從界首調回合肥在省委整風辦公室,搞來訪接待工作。據說李葆華書記在一次省委常委會上說,安徽省廣大黨員干部是好的,像辦公廳梁文斌同志,就敢于向中央揭發曾希圣同志的錯誤。我聽后覺得這是我們黨員應做的事情,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
1963年5月,安子文部長到上海治眼病,回北京時途經合肥。他叫秘書程之瑛打電話給我,說安部長來合肥,想看看你。晚上我見了安子文,安部長問我好,我心里很激動,眼淚幾乎要掉下來。安部長問我,安徽死了多少人?我說,大約400萬。因為1959年我到安徽省委辦公廳工作時,全省人口是3300萬人,到1961年寫信時只有2700萬人,除去200萬人算作正常減少外,非正常死亡算400萬人差不多。這是當時估計的數字,都沒有統計,現在看來,只少不多。
1964年7月我被調回中央組織部,在部辦公廳處理信訪工作。1966年5月全國發動“文化大革命”運動,我從河北省正定縣“四清”工作隊調回北京,參加中央組織部“文化大革命”運動。組織部分成兩派,因我有“安徽”問題,不明真相的人紛紛貼大字報,說我是安子文(當時被誣陷為叛徒,后平反)派在安徽的“釘子”,抓住陰暗面攻擊“三面紅旗”。1969年2月我被下放到吉林省通榆縣五七干校勞動。1972年元月我被分配到廣西桂林電器科學研究所工作。1980年10月,中央組織部調我回京,在紡織部科學研究院工作,直到1993年8月退休。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