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色是這個世界最美麗的華裳,是這個世界精致絕倫恰到好處的裝點。在顏色的世界里,人類的語言往往顯得蒼白無力,一種顏色輕輕地在風中搖曳,我們卻覺得無法把握和形容。在中國的古典詩詞里,顏色的描寫頗為耐人探尋,往往并不需要濃艷紅妝,僅用簡簡單單的青與白,就足以造就絕色,傾國傾城。
《詩經》說:“終朝采綠,不盈一掬。”那綠采到手里還不夠一小捧,可以想見那是多么靈動輕柔的綠啊!蔡邕寫過一首《翠鳥詩》:“回顧生碧色,動搖揚縹青。”那“回顧生碧色”的綠,仿佛可以嫣然一笑。
南朝江淹的《別賦》里說:“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那綠色中竟然有了離別之痛。唐代牛希濟的《生查子》里說:“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綠色在這里被染上不盡的相思。
王維的《山中送別》:“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在綠色里充滿了離別的遺憾,又充滿了對朋友歸來的期盼。王維寫綠色的時候,雖是安靜的,但是多了一些人間的暖意,他寫《萍池》:“春池深且廣,會待輕舟回。靡靡綠萍合,垂楊掃復開。”那綠萍隨著輕舟行過,蕩開又緩緩合上,雖恬淡也是熱鬧成畫的。更熱鬧的是他的《田園樂》:“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這紅塵俗世的美,又是歡喜,又是溫暖。在《輞川別業》中,“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則是寫出了春天熱鬧的極致了!
一個無名氏寫過:“柳色青山映,梨花雪鳥藏。綠窗桃李下,閑坐嘆春芳。”對著茵茵的綠色,嘆息似水流年,定是一種半是淡淡的歡欣半是淡淡的哀愁的感受。施肩吾有一句詩:“花眼綻紅斟酒看,藥心抽綠帶煙鋤。”那鋤綠的氣勢幾乎有幾分妖嬈了。而王胄只留下“庭草無人隨意綠”這一句詩,就讓人記下了。看來以詩名世,貴精而不貴多,一句“庭草無人隨意綠”便好似耳得為聲、目遇成色一般自然清新。
在人間,因為有了這可親可愛的綠,而充滿了溫柔的愛。而青相對于綠的柔美,則多了一層幽絕冷寂。同樣是王維,“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空谷歸人少。青山背日寒”等在青與白的對稱之中,人生自然的冷凈清幽躍然紙上。這位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大詩人還喜歡陰濕寂寞的青苔,“青苔石上凈,細草松下軟”,“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森林青苔上的那一縷霞光,寫盡了人生空寂的清淡。
白居易曾在《憶江南》中寫過“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那樣熱鬧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在秋天惆悵的思緒里靜靜地發呆,便寫道:“寂寞余雨晴,蕭條早寒至。鳥棲紅葉樹,月照青苔地。何況鏡中年,又過三十二。”白色的月光,灑在長滿青苔的地上,那種寂寞與荒蕪又何止是因為年華的流逝,實在是源于一顆清冷死寂的心。
杜牧在揚州的禪智寺,輕踏著軟軟的青苔拾級而上,便寫下了“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這樣的佳句,雨后清新的氣流,青苔白鳥的閑淡無人可觸可感,也不枉他杜郎俊賞、豆蔻詞工的美譽了。而杜甫在《上白帝城》中則寫了騎馬入青苔的氣勢:“勇略今何在,當年亦壯哉。……谷鳥鳴還過,林花落又開。多慚病無力,騎馬入青苔。”一年一年歲月的輪回里,青春老去,多病之年騎馬入青苔,即便是豪邁,也是一種蒼涼的豪邁了。
吳子說自己:“此生此物當生涯,白石青松便是家。對月臥云如野鹿,時時買酒醉煙霞。”白石青松,對月臥云,恬然自得也是寂靜無聲。劉長卿夜宿蘭若寺,遇見一僧人,僧人返寺,虔心信服,便有了“上方鳴夕磬,林下一僧還。密行傳人少,禪心對虎閑。青松臨古路,白月滿寒山。舊識窗前桂,經霜更待攀。…‘青松臨古路,白月滿寒山”,竟如禪心所對的猛虎一樣,俱是清閑,全是超脫。
而白色就與青色不可避免又極為和諧地對應在一起,比如,《詩經》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似乎那白色的秋霜配上蒼蒼的青碧,才能表現出那不可遇合的惆悵;劉昚虛有:“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道路的盡頭是白云。白云落處是清溪,清溪夾著落花而來,青與白,多么和諧的組合!盂郊則說:“白日照清水,淺深無隱姿。”清溪映白日,多么坦蕩蕩的情景啊!馬戴春日去見朋友,“碧草徑微斷,白云扉晚開”。叢草斷路,卻見白云,真是無塵的高雅。許宏說:“踏破苔痕一徑斑,白云飛處見青山。不知浮世塵中客,幾個能知物外閑。”青山白云則是不盡的清閑。來鵠有一句“回眸綠水波初起,合掌白蓮花未開”。那未開的白蓮,蕩漾的綠波,無不聚集在剎那的風光;白居易想念老友,竟將“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當做禮物送給自己千里之外的朋友,表示心的貞潔。便是詩人杜甫,吟“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青與白如同他的志氣一樣高遠;王維的“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竟好像天地廣闊,只剩下這兩種顏色。
深濃淺淡的青綠,樸素雅淡的潔白,裝載了太多的情緒,凝結了太多的直覺。這兩種顏色確實是中華民族甚為鐘愛的顏色,甚至直接勾勒了我們民族青山綠水的風華,成為我們潔白無瑕人格的象征。
青和白終成絕色,傾國傾城。
(菁華摘自《閱讀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