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血腥味太濃了,也許是分娩時的哞叫聲太響了,母牛藍鈴剛剛產下牛犢,流沙河對岸的樹叢里突然躥出一只華南虎,嘩嘩踩著齊腰深的河水,沖了過來。散落在河堤吃草的其它黃牛驚慌地哞叫著,四散逃跑。
西雙版納村寨飼養黃牛習慣自由放牧,母牛野外分娩是常有的事。黃牛是一種幼稚態很短的動物,即新生牛犢落地后只需二三十分鐘就能站起來行走。常發生這樣的事:早晨從牛欄里放出一頭大肚子母牛,傍晚母牛深情地舔吻著依偎在身邊的牛犢,母子雙雙把家還。
華南虎沖到母牛藍鈴身邊時,牛犢剛剛順著產道從母腹滑到這個世界,胎胞還沒剝脫。據正在垂釣的一位漁夫說,母牛藍鈴雖然虛弱得連站也站不起來,但仍跪在地上,將一對醬紫色的牛角對著華南虎,竭力想阻止華南虎接近牛犢;華南虎敏捷地扭身一跳,就繞到了母牛藍鈴的身后,一口叼起糯米團一樣柔軟的牛犢,虎尾一甩,朝河對岸奔去了。
母牛藍鈴哞哞哀叫著,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追趕華南虎。流沙河爆出一朵朵碩大的水花。華南虎很快游過四五十米寬的水面,河岸橫亙著一道高約兩米的堤壩,陡峭難攀,要是不叼獵物,矯健的華南虎縱身一躍,就能登上陡坎。但咬著一只牛犢,它的躥高能力大受影響,不得不在陡坎前停下來,后肢踩在水里。前肢趴在堤壁上,仰頭用嘴吻頂著小牛犢,往上拱舉。不知是堤壩太高,還是它站立的位置不太理想,它舉了兩次,都未能順利地將牛犢拱上堤壩。這時,母牛藍鈴已越過河心,離華南虎僅十多米遠了,華南虎背對著河,身體豎直貼在堤壁上,被河水浸濕的斑斕虎皮在陽光下變幻著奇異的色彩。此時,是母牛藍鈴發起攻擊的最佳時機,它兩只尖利細長的牛角可以從背后深深扎進老虎的身體,像釘子一樣把老虎死死釘在堤壁上。寨子里也確實發生過力大無窮的牛將老虎抵死在巖壁上的事。母牛藍鈴低下腦袋,撅起兩只醬紫色的牛角。角尖瞄準老虎的后心窩,沖了上去。
小牛犢雖然被老虎咬傷了,但還沒有死,四條小腿在空中掙動,嘴里發出細弱的叫聲。華南虎調整了一下身體的位置,再次將口中的小牛犢往堤壩上拱舉。河水的流淌聲掩蓋了母牛藍鈴奔跑的響動,它的注意力集中在小牛犢身上,竟然沒發覺那兩只仇恨的牛角離它僅有七八米遠了。
華南虎終于把牛犢送上了堤壩,與此同時,母牛藍鈴的犄角離虎背只有一步之遙了。眼看就要虎口奪子了,突然,牛蹄滑了一下,藍鈴身體歪斜,撲通摔倒在地。可憐的母牛藍鈴,產后虛弱,實在沒力氣在布滿鵝卵石的河流里站穩并奔跑。一步之羞,功虧一簣。華南虎吃驚地扭頭望了一眼,縱身一躍,登上堤壩,在母牛藍鈴悲憤的長哞聲中,叼起小牛犢,揚長而去。
從這一天開始,母牛藍鈴就日夜守候在它生下牛犢的地方,布滿血絲的兩只牛眼直愣愣地凝望著河對岸華南虎趴過的那塊堤壁。隔一兩個小時,它會大哞一聲,撲通跳進河里,撅著犄角飛快地奔到河對岸,氣勢磅礴地將兩只牛角深深扎進華南虎曾經趴過的那塊堤壁里。
這是一種演練,一種準備,它渴望復仇,期待著與華南虎決一死戰,假如華南虎能再次出現的話,它一定可以實現這一愿望。
人們試圖將它拉回牛欄去,但任你怎么哄騙,怎么用食物引誘,怎么推怎么拉,怎么用鞭子驅趕,它都犟著脖子不走。第二年春天,牛發情的季節,人們把一頭牙口四歲、毛色金黃、身強體壯的公牛牽到流沙河邊,指望能與母牛藍鈴結為伉儷。好心的村民希望母牛藍鈴能再生一胎牛犢,從喪子的悲哀中解脫出來,重新開始生活。母牛藍鈴芳齡三歲半,皮毛光滑,體態勻稱,眉臉間一塊藍色斑紋,算得上一頭美牛,那頭公牛瞪著一雙激動的眼睛,朝母牛藍鈴走去,母牛藍鈴石破天驚般地狂哞一聲,牛尾平舉,低頭亮角,擺出一副格斗狀,那套身體語言分明是在對公牛說:請離開我,不然的話,我會跟你拼命的!公牛膽怯了,打了個響鼻,訕訕離去。
我到寨子插隊時,母牛藍鈴牙口已經十一歲半了。也就是說,它已在流沙河邊堅守了整整八年。它肩峰塌陷,體毛斑駁,頸部的皮囊褶皺縱橫,差不多變成一頭老牛了,睢有那雙眼睛,仍像八年前一樣,血絲密布,閃爍著復仇的火焰。它過河的本領已練得爐火純青,那對醬紫色的牛角也被沙土磨礪得寒光閃耀,鋒利無比。所有的人都相信,要是那只該死的華南虎再次出現,絕對逃脫不了被刺個透心涼釘死在堤壁上的結局。
遺憾的是,那只華南虎再也沒有出現過。
村民在流沙河邊搭了一間草棚,給母牛藍鈴遮風擋雨;女人經過河邊,都要嘆息一聲,扔下一把青草。
又過了兩年,一天早晨,人們發現母牛藍鈴站在華南虎曾經趴過的那塊堤壁前,身體前傾,兩只牛角深深地扎進堅硬的土層,一動也不動。摸摸它的嘴吻,冰涼冰涼,沒有一絲氣息,只有兩只牛眼圓睜著,凝固著哀怨和凄涼。
寨子里破天荒地將一頭牲畜葬在了人的墓地里。
(曲欣 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