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捕手

風從谷口呼嘯著卷來，路邊，泛黃的茅草在秋風中顫抖。天空中看不見太陽，泛著向光的濃厚云層籠罩著這個冰冷的山谷。

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賀小舟想起兩句古詩：“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他是從女友慧慧那兒知道這兩句詩的?；刍凼窒矏酃诺湮膶W，經常從古詩的海洋中挑選出自己喜愛的詩句念給他聽。他最喜歡的這是這兩句，但到現在，他才完全領會詩中的意境。

賀小舟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從懷中摸出一朵鉑制小花。這是慧慧送給他的禮物。雖然這朵鉑花不能與機制工藝～品相比，但在他眼中卻是最美麗的。

每當他觀賞它時，慧慧就帶著她的微笑出現在他的眼中。然而現在，他感到了深深的惆悵，因為他與自己所愛的人已相距2600多年了。

一

賀小舟是來自23世紀的時空捕手。他肩負著時空管理局的重要任務，跨越茫茫時空來到了公元前400年的戰國時代。

許久，賀小舟才悵然地收回目光，回想著自己受領任務時的那一刻……

“今天我們又監測到了一束異常能量波束?！备本珠L向他介紹著情況，“這表明，又有人利用超時空輸送裝置回到了過去的時代。必須有人阻止他們的瘋狂行為!小舟，這次輪到你了。”副局長朝他點了點頭，然后按動了辦公桌上的一個按鈕。他對面的墻壁立刻亮了起來，現出了一幅三維立體地圖。副局長走到墻壁前面。“小舟，你過來?！彼蛸R小舟招呼著。

賀小舟吸了一口氣，邁動有些發僵的雙腿走到了副局長身邊。

“喏，那個偷渡者的位置坐標是在這里。從監測到的波束能量大小來判斷，偷渡者只有一個人。其時間坐標是，公元前400年11月10日下午2點正，你將與他同時到達這個時刻。那一帶只有這么一條路，他必定得從這兒走過去。你就在這兒，這個山谷里阻擊他。記住，你在那條路上見到的第一個人，很可能就是那個偷渡者。完成任務后，你就到這兒，在這個小山頂上等待我們將你弄回來，時間是四個小時之后。這是完成這次任務所必須的裝備?！备本珠L一指辦公桌上的一個行軍包，“這里面有兩份藥，你出發前吃一份，回來之前再吃另一份。它是用來防止傳輸過程中的射線傷害的，千萬要吃。好了，去吧，去輸送部吧?！闭f完，副局長轉過身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賀小舟默默地拿起行軍包，向門口走去。站在像電梯間一樣的時空輸送室里，他看著室外操作員正做著最后的準備工作。他按了按胸前內衣口袋里慧慧送的鉑花，稍微感到踏實了一些。

一位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女操作員向他走來，啟動了輸送室的自動門。眼前一片強光閃耀……就這樣，他到了現在這個地方。

二

賀小舟抬起頭注視著山谷的那一頭，還是沒有人出現。驀地，他聽見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他屏息仔細諦聽了幾秒鐘，突然轉身隱入了路邊比人還高的茅草叢中。

沒多久，一個人就出現在賀小舟的視野中。從服裝打扮上肯定是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偷渡者的。有本事穿越時空的人，自然做好了可以徹底與他所要前往的時代的環境融為一體的準備，然而，這瞞不過射線檢測儀的檢測。穿越了時空的人身上會輻射出較強的放射線，眼下，射線檢測儀有了明顯的反應。那么就是他了!行動吧!

就在那個偷渡客走到賀小舟的藏身處前面時，賀小舟鼓足全身的力氣猛虎一般從茅草叢中猛地飛竄了出來，一下子就把那偷渡客撲倒了。

那個偷渡客并不剽悍，兩拳下去就基本上沒什么反抗動作了。賀小舟站起身從容摸出手槍指住他，并從衣袋里掏出精致的時空管理局的徽章?！敖o我起來!”他大聲喝令著，“知道我是什么人嗎?”他把徽章在那人眼前一晃。

“知道。”那人一邊抹著嘴角的血跡，一邊回答。沒錯，就是那個時空偷渡者。賀小舟又喘了一口氣，他把槍口連續向上抬了抬，示意那人站起來。偷渡客吃力地從地上慢慢站起，賀小舟這才發現，他的身材很有些單薄。

“知道就好?；镉嫞@一切只能怨你自己。你不屬于這個時代，沒有人可以超越他所屬的時代。我，不得不為此負責。”賀小舟一邊機械地背誦著教官教授的語句，一邊把手槍抬了起來，將槍口逼近偷渡客的左眼。他瞇起雙眼，深吸了一口氣……

“請等一等!”偷渡客突然開了口，極度的恐懼使他的聲音變了調，“我請求你，讓我看一看這里的人們和他們的生活，好嗎?我就是為了他們而來的，不見他們一面，我死也不甘心。”偷渡客直視著賀小舟的眼睛。

賀小舟覺得有些手軟，偷渡客那單薄的身軀，發抖的雙手，以及沙啞的嗓音，都讓他不自由主地產生了同情。想了一會，賀小舟開口了：“好吧。拿起你的包袱?！彼穆曇羧允抢浔?。

偷渡客慢慢彎下腰拾起包袱，小心地拍去上面的塵土，背到肩上，轉身邁開了步子。賀小舟在他身后一米多遠的地方緊緊盯著他，隨著他前進。

半小時后，賀小舟押著那個偷渡客來到了山腰一塊突出的懸崖上。偷渡客走到懸崖的邊緣，向下俯瞰著。賀小舟小心地站在他身后，防備著他將自己掀下懸崖的可能。

在他們腳下，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公元前400年的人們正在為了能在這個自己所屬的時代活下去而勞作。

三

這是一個不小的村莊。村里成片的茅草房屋錯落有致，村里修理農具的單調的叮當聲，打破了沉沉的死寂氣氛。陰暗的小手工作坊里，傳出不絕于耳的紡機聲，婦女們正在紡織粗糙的麻布。村外，已經收割后的田里稀稀拉拉地長著些野草，大風從枯黃的土地上拂起黃塵。

賀小舟把目光從山下收回來，偷渡客突然跪在了懸崖邊上，雙手當胸合十，轉過頭來問賀小舟：“你信佛嗎?”

“不信。”

“我信。”偷渡客說。他低下頭，開始閉目誦經。

他也許在超度自己的靈魂，賀小舟想，讓他祈禱完吧，還有時間。

“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偷渡客頭也不回頭地問。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辟R小舟立刻回答，他的聲音有些急促。對于時空捕手，忘性是第一重要的。’“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偷渡客自言自語地說起了他的經歷，“我的生活中充滿了挫折與失敗。我從小沿著長輩們希冀的生活道路走的，學的是中醫，希望能靠它在社會上安身立命。但事實證明，我選擇的路是一條落落寡合、不合時代的路。中醫早已不是熱門的行當了，除了最出色的幾個老中醫，其余中醫沒什么前途可言。我并不缺錢花，但我不愿依靠家族的遺產來生活。我渴望能親手醫治好病人。我知道，我的醫術只有在這兒才派上大用場。”

說到這兒，偷渡客轉過頭，盯住賀小舟：“看看這兒的人民吧，他們的生命就如同秋風中的樹葉一樣，朝不保夕。這個村子里有不少人將連今年冬天都熬不過去，而我能幫助他們。我可以使許多孩子免于夭折。我不能死!求求你，放過我吧?！蓖刀煽蛻┣笾?。

賀小舟避開他的雙眼，然后用盡可能無動于衷的語氣說：“時間不多了，我再給你五分鐘。伙計，回憶回憶我們那個時代令你留戀的東西吧，回憶一下你的生活中美好的一面，那樣你會好受些。”

偷渡客于是慢慢轉回頭，又開始低聲誦經。

賀小舟慢慢扣動扳機。他改變主意了，讓偷渡客毫無心理準備地去天國吧，那樣就不會有痛苦了。賀小舟猛地抬起手槍，瞇起雙眼，深吸一口氣，憋住，扣動了扳機。

偷渡客的后腦勺在子彈的撞擊下四分五裂。血從他身下流出，順著石縫向下淌去，滴在山下的土地上。

片刻之后，他走到偷渡客的尸體旁，把他拖到了距離懸崖邊緣七八米的地方。然后，將偷渡客的包袱扔到尸體上，從行軍包里掏出一瓶高能燃燒劑撒到偷渡客的尸體上，又取出一小塊引火劑，扔到了尸體上。

“呼”的一聲，火燃起來了。賀小舟轉過身，走到懸崖邊，茫然地看著山下村莊里一群玩耍的孩子。

十分鐘之后，賀小舟已經徹底感覺不到身后的熱氣了。他轉過身，偷渡客的尸體已經消失，地下只剩下了一些白灰。

賀小舟拂了拂身上的灰塵，小心地繞開那堆白灰，向約定的返回地點走去。

四

在山頂的巖石上坐定之后，賀小舟抬腕看了一下表，還有半個多小時。任務已經完成，可他卻沒有那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覺，相反，他感到心里難受得厲害，眼圈有些異樣的感覺。

為什么不能把他弄回他出發的時代，就像現在我這樣?賀小舟思忖著。我完全可以給他注射一針麻醉劑，把他背到這兒來。為什么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可是，把他抓回去，他的命運會是什么呢?肯定會被判刑，入獄。他已經沒有了財產，也沒有安身立命的技能，出獄后也只能靠領取救濟金生活，這種生活他能忍受嗎?也許，讓他死在他向往的時代，對他來說痛苦是最小的。這么一想賀小舟才略感釋然。

可是，這對我來說太痛苦了，賀小舟的心又縮緊了。他在山頂的大風中坐了很久，當時間還剩六七分鐘的時候，賀小舟從行軍包里取出剩下的那一份用來防止輻射傷害的藥物，吞了下去。

約摸過了一分鐘，賀小舟突然感到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胃里緩慢地引燃，這種感覺片刻后就令他難受了，他站起身來，撫摸著腹部，大口吸著冰冷的山風。他希望痛所干擾。驀地，一個念頭猛地在他的大腦中一閃，這個念頭令他如同掉進了冰窟一般。盡管現在灼燒般的疼痛正在向全身擴散，他卻禁不住發起抖來。巨大的恐慌夾雜著惡寒開始向他的全身放射，恐懼、驚慌、憤怒一齊向他的大腦涌來，賀小舟猛地站起身來，向山下跑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著，試圖擺脫那五臟俱焚的劇痛。他跌了一個又一個跟頭，但他仍竭力站起來不停地跑著。他大聲啜泣著?，F在，他感覺到了足以致命的孤獨感。他再也跑不動了，仰頭對天空發出大聲的喝問：“這是為什么?我不想死啊!”

就在這時，體內的藥物向他發動了最后的總攻擊。他的身體朝后一仰，彎成了一個大弧形。

“慧慧!”隨著他最后這一聲憤怒的巨吼，他整個人像一支巨大的火炬一樣燃燒了，就如兩個半小時以前的那個偷渡客一樣。

10分鐘后，大地上又多了一堆白這只是殺人造成的心理不適而引起的生理反應。

然而，不適感很快發展成為灼燒般的疼痛，賀小舟疼得跪倒在地上，大聲呻吟起來。

劇烈的疼痛使賀小舟將兩手十指插入了泥土里，但他的大腦并沒有被疼灰，而少了一個人。秋風徐徐拂來，將白灰揚向永恒不滅的天空。一朵鉑花從白灰中露了出來。它發出銀白色的光芒，向整個世界顯示著自己的存在。

五

風搖曳著樹枝，將殘存的枯葉抖落下來，刮向地面。

一片枯葉落在了倪慧的肩頭。她輕輕將它拂下，順便將風衣衣領豎了起來。秋風令人的身體和心靈都感到了寒意。

倪慧將雙臂抱在胸前，低頭夢囈般輕聲念著：“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彼鼙瘋驗橘R小舟走了。

不，他其實從未真正走人過她的生活。

賀小舟不是人，他只是一種用克隆技術培育出來的“人形生物”。

他們之所以會存在，是因為現在時空管理局還沒有辦法將送到往昔世界中的人和物體弄回來。除非將整套的超時空傳輸裝置傳輸到往昔世界去，在那里建立輸回基地。但時間和空間的領域是如此的廣大，不可能聚集如此巨大的能量。所以，送到往昔世界的探測器，一旦完成了使命便要自動銷毀，以免對歷史造成干擾。

不過，要想制止偷渡的人，呆板的機器人是難以勝任的，于是，他們這種時空捕手便應運而生了。在出發之前，他們都會吃一份藥。無論他們先吃那兩份藥中的哪一種，都暫時不會有問題，而一旦吃下了第二份，兩種藥物便會在體內發生劇烈的反應產生高熱，將服藥者焚化。

這就是時空捕手蜉蝣般的生命。他們存在的使命只有一個，即消滅不合時代的人。完成使命之

后，他們自己也隨之毀滅。

本來，法律上有對克隆人權利的保障，但時空偷渡者問題是一個死結，法律只有對時空管理局網開一面。

所有的時空捕手剛誕生時，都是大腦空空如也的白癡，他們有關客觀世界的所有記憶，都得依靠電腦輸送進大腦。對于輸入的記憶，時空管理局制定有標準的軟件，包括基本履歷、家庭情況、日常生活以及學習工作時的情景、基本常識、必要的專業知識、格斗與使用武器的技能等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對于使命的忠誠。

除了這種標準記憶制式之外，時空管理局授權心理訓導員們可以給克隆人輸入一定的隨機記憶。這種記憶可以是家庭瑣事、童年的玩耍情景、對某一運動或某種娛樂方式的迷戀。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使克隆人相信自己是真正的人，不會對自己的身份發生懷疑。

因為克隆人是用來完成相當復雜的任務的，他們執行任務時完全得依靠自己的獨立行動能力，因此不能太遲鈍，得有足夠的應變能力。而要提高其應變適應能力，就必須加大有關客觀世界的信息的輸入量。知道的東西多了，克隆人的思想也會復雜起來，為了不使他們對自己的身份發生懷疑，有必要輸入許多有關生活細節的記憶。

倪慧是個剛踏出大學校門的小姑娘，思想單純而富于幻想，對工作充滿了熱情。她無法理解，為什么整個時空管理局籠罩在一片沉沉死氣之中，為什么心理訓導處的同事們培訓出的克隆人全都是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倪慧看過他們編制的程序，那里面凈是些令人感到非常不愉快的事，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在他們影響之下成長起來的人，肯定是個心狠手毒、殺性極重的人。倪慧不想和他們一樣，她要自行其事。

賀小舟是倪慧的第一件正式“工作成果”。接受任務時，倪慧并沒有太多的想法，她只覺得這是個玩一次“愛情游戲”的好機會。

倪慧從小到大一直迷戀著各色各樣的愛情小說，她早盼望著能浪漫那么一回了。她興趣盎然地精心塑造著她名下的那個克隆人的性格，就像在玩一個“養成型”電腦游戲一樣?！百R小舟”是一本她十分欣賞的愛情小說的男主角的名字，她移植給了那個克隆人。她還以自己的形象為藍本給他設計了幾近完美的女友的形象，將她取名為“慧慧”。她給賀小舟輸入了一項又一項的指令，將他塑造成了癡情、害羞、單純、執著、善良、正直的完美的純情男孩……倪慧對這游戲樂此不疲，這樣的男孩就是她心中理想的王子。

她與他在電腦中度過了暗中相互傾慕的學生時代。正式進入戀愛階段后，她放開了手腳。她和他在碧藍的大海中暢游，在花叢中追逐嬉戲，在銀裝素裹的公園中打雪仗，在摩天大樓的天臺上觀望美麗的街景，在晚風中相互傾訴衷腸，贈送鉑花……她玩得興致勃勃。完工期限到了之后，她也盡興了，于是不再去想他。

然而今天，當她看著賀小舟站在時空輸送室里時，她感受到了發自靈魂深處的震顫，她永遠也忘不了他那充滿留戀與柔情的憂傷眼神。當自動門關嚴之后，她意識到，這個人再也不會與自己相見了，他永遠地走出了自己的生活，不會再回轉了。

這一刻，她的心跳得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她這才明白，這個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分量。當她通過時空監測儀看到他在荒山上絕望地奔跑，向天空大聲發出憤怒的喝問時，她心痛如絞，尤其是最后那一聲“慧慧”，使她幾乎昏倒了。

“我為什么要在乎他?為什么要悲傷?”倪慧大聲對自己喊，“他不是人!他只是用克隆技術培育出的‘人形生物’!只是維護歷史正常秩序的工具!”然而，她無法使自己相信這一點。賀小舟在與她共處的時候，以及在執行任務中所體現出來的人性在向她表明，他是人，而且還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如果沒有深植于潛意識中的使命感，他是不會殺那個偷渡客的。倪慧深信這一點，因為她對賀小舟的性格了如指掌。

可他死了，帶著他的愛和那顆因無可奈何而感到憂傷的心，死了。因為，時代需要他做出這樣的犧牲。這是這個時代的悲劇，不是哪一個人的過錯。時空管理局沒有錯，國家乃至整個世界都沒有錯，他們別無選擇。

倪慧倚靠在一棵樹的樹干上，緊抿著嘴唇，克制住不哭泣，然而眼淚卻無聲地從眼眶中滾落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