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期間,意大利男孩阿維熱隨母及養父來到中國。由于養父的原因,取名徐祥順的阿維熱很長時間無法證實自己祖籍在意大利,始終無法回國。2010年初,徐祥順得到了機會。出人意料的是,他卻不想回意大利定居了……
命朅弄人,意大利男孩來中國
2010年2月16日,家住浙江瑞安的徐祥順接到來自意大利的越洋電話,兒子興奮地說找到工作了。徐祥順千叮嚀萬囑咐,兒子打斷他的話說:“爸,您再好好想想,意大利多好呀。只要您同意,咱家就都名正言順地成為意大利公民了。”徐祥順岔開話題安慰兒子幾句,然后放下電話,盯著墻上的老照片出神。老照片是一個中國男人和一個美麗的意大利女人的合影,他們分別是徐祥順的養父和生母。看著這張照片,徐祥順不由陷入往事的回憶中……
1944年3月21日,在二戰的隆隆炮聲中,一艘載滿難民的油輪駛離意大利海濱城市那不勒斯,向著遙遠的東方城市香港航行。甲板上佇立著三個人。長相忠厚的東方人望著前方,時而眉頭緊鎖,時而充滿期待。舉止優雅的女人一手牽著一個男孩,懷中抱著一個男孩,望著漸漸模糊的城市熱淚盈眶。直到水天一色,女人才回轉身,膽怯地拉住男子的手說:“定富,你說你的國家很富有,真的嗎?我們還能來?”男人點點頭。
男子名叫徐定富,出生于中國浙江省瑞安市沈岙村。1939年,日寇的鐵蹄踐踏了徐定富的家鄉,父母催促26歲的他遠走他鄉。徐定富先到香港,見那里同樣民不聊生,他在一個雨夜偷偷爬上不知駛往何處的貨輪。船在威尼斯靠岸后,徐定富輾轉來到米蘭市落腳,利用裁縫技術開了一家裁縫店。
1943年春的一天,一個容貌秀麗、眉宇間卻布滿愁容的意大利女子來到裁縫店,自我介紹叫千蒂,請求徐定富雇傭她。原來,比徐定富小兩歲的千蒂出生于一個意大利貴族家庭,1940年結婚。她生下兩個孩子后,丈夫去北非參加侵略戰爭,不久便戰死在沙場。
與徐定富接觸長了,千蒂恢復了浪漫的天性,因家貧尚未婚配的徐定富被她迷住了,而徐定富的忠厚、勤勞也吸引了千蒂。1943年9月,他們攜手走進教堂。
然而他們根本無暇享受新婚的甜蜜。由于意大利政府窮兵黷武,國內經濟一片蕭條,加之此時同盟國向軸心國發起反擊,意大利民眾人心惶惶,裁縫店的生意越來越慘淡。見自己養活不了妻子與兩個養子,徐定富很慚愧,加之思鄉心切,他動了回鄉的念頭。1944年春的一天,徐定富對千蒂說了自己的計劃。擔心千蒂不肯同行,徐定富撒了個善意的謊言,說自己的家鄉如何富裕,生活如何安定。千蒂被丈夫的話打動了。就這樣,他們轉道那不勒斯,登上了一艘載滿難民的商船。
他們搭乘的船在海上航行了一個多月才抵達香港。由于兵荒馬亂,他們又奔波了兩個多月才到上海。就是在這路上,千蒂2歲的小兒子突發高燒,由于沒錢醫治而夭折。
又過一個多月,一家三口才踏進徐定富的家門。打量著簡陋的草房,千蒂再也忍不住了,她當著徐定富父母的面,撕扯著徐定富的衣服嚎啕大哭:“你怎么能夠騙一個深愛你的女人?我要回國!”徐定富無言以對。
此時徐定富已囊空如洗,湊不出盤纏,千蒂無奈地接受了現實。直到來中國的第二年,千蒂生下一個女兒,她的心才算安定下來。此后,千蒂強迫自己適應中國飲食,練習當地語言,學習插秧、割稻、做飯等活計,同時細心呵護兩個孩子。
騐亞平寧。失去母愛的他想祖國
阿維熱懂事后,才知道回國夢遠在天邊。1947年,千蒂的脖子上長了個腫塊,后來變大流膿。當時醫療條件差,加上沒錢,1948年夏的一個傍晚,千蒂離開了這個世界。
臨終前十幾天,千蒂天天讓兒子陪在床前,一遍遍講述他的身世。給他講意大利的風土人情,還教他學會幾句意大利語。最后,千蒂將所有親屬的姓名、住址寫在紙上,反復叮囑阿維熱一定保管好。
母親病逝后,阿維熱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我在這個國家已沒了任何親人,我要回祖國。想到這里,阿維熱一頭撞開房門。他在無邊的夜色中漫無目的地跑著,盡管害怕,卻始終不愿回頭。
直到深夜,養父才把凍得瑟瑟發抖、蜷縮在廢棄草屋里的阿維熱找到。這以后,阿維熱又幾次離家出走,但他最遠只走到百里外的溫州市,要么被找回來,要么又饑又餓不得不返回沈岙村。
1949年,新中國成立了。徐定富把阿維熱送進學校,并給他起了中文名字:徐祥順。
上課時,徐祥順總是不自覺地把老師講的字詞與母親教他的幾句母語做對照,不由自主地對中文產生了強烈的排斥心理。
徐祥順不愿學習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同學們總欺負他,他便常與同學大打出手,很快成為校園的打架大王。就這樣,入學5年多,徐祥順仍是一年級。無奈,徐定富只得讓他退學,給他買了幾只羊放。
徐祥順16歲那年,成為一名社員。1960年,徐祥順回國的愿望終于出現曙光。這年夏天,一個當年偷渡到意大利,已取得意大利國籍,原籍沈岙村的陳先生回國探親。徐祥順就纏著陳先生,非讓陳先生帶他回國。徐定富不想讓養子走,但19歲的徐祥順翅膀已硬。陳先生答應機票錢由他墊付,徐祥順回國后掙錢再還他。就這樣,徐祥順與陳先生一同上了火車。可徐祥順興沖沖來到北京,卻被機場工作人員攔住了。原來,沒多少文化的陳先生疏忽了一件極重要的事:自己有護照,徐祥順沒有。現在徐祥順的身份是中國公民,出國必須辦理護照。而要想取得護照,他必須提供自己的母親是意大利人的證明材料。
徐祥順急忙返回沈岙村,向養父索要養父與母親的結婚證明。徐定富沉吟許久,說:“那張紙不知什么時候被我弄丟了。”徐祥順蹲在地上大哭起來,他想:我這輩子再也回不了生我的那片土地了!
徐祥順認為養父不但害了他母親,也害了他,這以后他與養父一句話也不說。直到1967年春的一天,養父把一個漂亮姑娘領到他面前,徐祥順才明白了養父的用意。他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叫蘇鳳媛的姑娘,不好意思地向養父投去一瞥。這年徐祥順26歲,在當時屬于晚婚典型。不是徐祥順不想找,而是實在沒哪位姑娘肯嫁給這個舉止乖張的“老外”。
沐浴最燦爛的陽光下,他卻舍不得小山村
1968年,徐祥順與蘇風嬡走到了一起,徐祥順第一次感覺自己有了家,第一次對這片土地產生了依戀。
隨著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相繼出生,徐祥順回意大利的愿望漸漸淡了。兒女們一天天大了,他們都知道了自己有一半意大利血統,他們對那片土地的熱情日甚一日地強烈。孩子們問徐祥順什么時候帶他們去意大利,徐祥順總是傷感地說:“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我出生于意大利。如果你們想去,就長本事自己去,也算替我了卻心愿。”
1980年,徐祥順從讀初中的11歲的大女兒口中了解到上世紀四十年代意大利的國情,他才明白,是那場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世界性戰爭改變了他和母親以及養父的一生。這以后,徐祥順與養父的關系才緩和了。
1981年春,徐定富因病醫治無效去世,不過徐祥順的意大利之夢卻意外地出現轉機。徐定富臨終前把養子叫到床前,命他把屋西北角的地面挖開。鎬頭一下下揮下去,徐祥順的心越跳越劇烈。挖到離地二尺時,一個大鐵箱赫然露了出來。打開鐵箱,打開一層層油紙,再打開套著的兩個小盒,一張年代久遠的紙露了出來,上面滿是外文。養父流著淚對徐祥順說:“這是我和你媽結婚時,教堂出據的證明。有了它,你就可以回國了。我瞞你這么多年,請你原諒我。我是怕你一旦走了,我老了無依無靠。現在我要死了,我對你只有最后一個請求:將來你回意大利,如果把你母親的骨灰帶回去,請你把我的骨灰也捎上。雖然我舍不得故土,但只要能和你媽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徐祥順徹底理解了養父,他含淚點點頭,徐定富這才含笑閉上了眼睛。
徐祥順回意大利的心愿再次燃起。同年底,在兒子徐賢孝的陪同下,徐祥順滿懷希望來到上海的意大利駐中國領事館。但按當時有關規定,一紙教堂的婚姻證明不能說明問題,徐祥順必須與意大利的親屬取得聯系,在有人擔保的情況下方可成行。經過這一次挫折,徐祥順對回意大利再也不抱幻想。
不久,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祖國大地,徐祥順所在的浙南地區經濟發展全國矚目,徐祥順做夢都想成為先富起來的人。不幸的是,1984年,在為村里修公路時,徐祥順被意外炸傷,左手失去三根手指,右手失去兩根手指,喪失了勞動能力。
不過這時孩子們都大了,走出學校后接連到當地工廠打工,徐家的日子還是一天天好起來。1999年秋,溫州一家生產金屬制品的私企偶然得知沈岙村生活著一位意大利老人。老板突發奇想,邀請徐祥順為該廠產品做廣告,他欣然應允。由于該廠產品遠銷歐美,徐祥順的形象也飄揚過海。產品銷到意大利后,一名電視臺的記者敏感地發現了這一“新聞人物”。巧的是,這名記者和意大利華人華商聯合總會副會長鄭耀庭是朋友。鄭先生聽說徐祥順的故事后,主動承擔起幫徐祥順尋找意大利親人的事宜。隨后一年多,鄭先生數次往返意大利和中國,并于2000年秋促成意大利記者的中國之行。那名記者拍攝的節目在意大利播出后,觀眾無不為徐祥順的命運唏噓。
命運之神終于眷顧了徐祥順,千蒂表叔的五個女兒看到了這檔節目。千蒂到中國后,就與家人失去了聯系,家人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她。千蒂的父母去世時,就委托千蒂的表叔擔起尋找干蒂的重任。千蒂的表叔臨終前又叮囑幾個女兒,務必找到她們的表妹。
五個表姨與鄭會長取得聯系,2001年9月,徐祥順終于踏上那片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土地,同行的還有他同母異父的妹妹、兒子徐賢孝。但由于時間緊迫,徐祥順沒來得及把母親的骨灰帶到意大利。
徐祥順的五個表姨最大的已82歲,最小的也已67歲。親人相見,自是一番訴不盡的相思之苦。隨后,徐祥順游覽了米蘭市和威尼斯市,這里有世界上最燦爛的陽光,最迷人的海灘,徐祥順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不自在。他去看醫生,才知道是水土不服的表現。
一天晚上,徐祥順格外想念妻子,于是撥通了越洋電話。蘇鳳媛擔心徐祥順一去不回,她強忍悲痛說:“如果你覺得意大利好,就留在那里吧。只是以后別忘了常給我打電話,也不枉我們夫妻一場。”說到這兒,蘇鳳嬡抽泣起來。徐祥順忙安慰妻子:“你放心,在我的心目中,你比意大利重要一百倍。”
父親的決定對徐賢孝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央求父親:“咱們別走了。如果非要走,您一個人回去吧。”臨來意大利前,徐賢孝就打定主意,實在不行就非法滯留,留在意大利淘金。徐祥順的臉馬上繃了起來:“不行,你必須跟我回去。”
從意大利回來的幾年時間里,徐賢孝拼命打工攢錢,還常偷偷與意大利的親戚聯系。2009年夏,徐祥順的一位表姨答應做他的擔保人。2009年夏,徐賢孝辦好新護照,才把出國的事告訴父親。見木已成舟,徐祥順不得不答應。他不放心兒子,決定一同前往,也順便把母親的骨灰帶回意大利。2009年10月末,徐祥順到墓地遷移母親的骨灰。來到養父與母親合葬的墳前,他哭著說:“爸,我知道你不忍和我媽分離。可是媽媽臨終前叮囑我,要我把她的骨灰帶回國。您二老的想法,我不能兩全。當年您一直不給我證明,想讓我陪在您身邊。作為把我母親的骨灰遷回意大利這件事的彌補,我會始終陪著您,這輩子不走了,也會把骨灰葬在您身邊。”
2009年12月19日,徐祥順和兒子從上海浦東機場起飛,第二天來到意大利。徐祥順把兒子安置在一個表姨的兒子家,隨后把母親的骨灰埋在家族的墓地里。忙完這些,他就呆不住了,吵嚷著要回中國。12月30日,不顧親友和兒子的挽留,他登上了回中國的班機。
2010年2月16日,徐賢孝給父親打來電話,又勸父親向中國政府申請舉家回意大利,徐祥順仍不答應。徐賢孝不禁問父親:“您到底怎么想的?”徐祥順樸實地回答:“我只會說瑞安土話,連中文也寫不出幾個字。再說我這么大年紀,手又殘疾,即使到了那邊,兒女照顧我,我仍然舍不得這里。爸爸的理解是:生你的土地是你的根,養你的土地牽著你的魂。你呼吸那里的空氣,吃那里的水,那片土地的一切就滲入到你的血液、骨髓里。離開那里,你就會由里到外不舒服。現在你不理解爸爸,可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也會成為‘老糊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