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和老馬,我挺好的一對朋友,合伙開了家公司,不到一年,就散伙了。
朋友做成這樣,真沒勁,老馬太操蛋了。老刀丟下這句話,怒氣沖沖地走了。去哪兒?上白云山種植藥材。白云山,云海蒼茫,是方圓數百里海拔最高的一座山。
老刀剛去的那陣子,一天好幾個電話打下來:山上太無聊了,要不是看在幾個錢的分上,老子早下山了。兄弟,我現在餓得奄奄一息,麻煩你送幾個妹子來救救我。
即便如此,這家伙還是隔三差五地躺在我家里,吃飽喝足后,霸在電腦前,倆眼直冒綠光,對MM狂發親吻的表情符號,在破舊的顯示屏上撒下一片猩紅的嘴唇。
后來,老刀就來得少了,偶爾下山進城,也是采購一些藥材種子,來去匆忙。不僅人來得少,電話也少,十天半個月無音訊。
你是在山上養了狐貍精,還是嫌兄弟我這兒招待不周?我感到納悶兒,忙給老刀打電話。
老刀在電話那頭只是“咯咯”地笑,鴨子般開心。
我最后一次接到老刀的電話,是兩年后的事。那天,老刀告訴我,不想種藥材了。是挺來錢的,但開公司欠下的債還清了,不想種了。所以,手機也沒有保留的必要。他的意思是從此不再用手機了。
掛了電話后,我愣了好一會兒:這家伙怎么了?賺錢的買賣不做,手機也不用,在山上成仙了?
又過了半年,待到滿山瀉翠時,我收到老刀的一封信。信在路上走了足足半個月。老刀在信里熱情邀請我上山住幾天,還畫了一張草圖,蛇一般亂躥的箭頭旁,孩子氣十足地寫道:不識老刀真而目,只緣身在此山外。都什么年代了還寫信?我哭笑不得,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帶著滿肚子的好奇進山了。
按照老刀草圖的指引,我那輛心愛的路虎越野車,在一條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吭哧了半天,終于走到了路的盡頭——白云山腳下的一個林場場部。把車寄存后,林場的干部遞給我一根木棍,指了指一條懸在頭頂的羊腸小道,說:走到頭,便是老刀的家。
老刀的家——山的腰際,白云深處。
我拄著木棍,膽戰心驚,在深山老林里蝸牛一樣連滾帶爬。四野萬籟俱寂,一條小路,繩一般拋向濃陰蔽日的原始森林深處,彎彎繞繞,走了七八公里,一拐彎,眼前突然變得開闊:云朵在腳下快速地流動,云海霧浪下,群山峻嶺、城鎮村莊、阡陌田野、河流樹林,像擺伍一個棋盤上一樣一覽無余。浩闊的地貌讓人平靜,我的心陡然升起一片清涼。久居城市的我,面對這樣一方突然冒出來的世外桃源,如癡如醉。
老刀站在幾間瓦房前笑吟吟地看著我。
晚上,老刀隆重地燒了幾道菜:小雞燉蘑菇、山筍紅燜兔子肉、清炒野菜、涼拌木耳,奇香無比。明亮的松油燈下,兩個人的影子在墻上張牙舞爪,大碗大碗的地瓜酒,咣咣地碰,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群鳥吵醒。一群鳥的嫩嗓子,喚醒了整座白云山。四周影影綽綽,牛奶一樣的霧靄在指間流動。空氣雨后般清新濕潤,我伸了伸懶腰,貪婪地做著深呼吸。
一碗鮮甜的地瓜粥,一碟爽口的咸蘿卜。早餐后,我們隔桌對坐,喝著綠茶聊天。一團霧停在桌上,停在我們中間。我問老刀,干嗎不種藥材
不是挺來錢的嗎?
老刀說,這里的氣候和土壤特殊,種植的藥材,兒平接近于野生的品種,來錢確實挺快的。但你看我現在還需要錢嗎?喝的吃的用的,哪一樣不是自產的?
我心有不甘地說,你這樣遠離塵世,會遠離很多快樂,容易被時代拋棄的。
老刀揮了揮手,使勁把桌上的那團霧扒拉開,說,拋棄什么?無非是互聯網上那些流水線作業的八卦新聞——誰和誰睡了,誰打記者了,誰當總統了,哪個球隊輸了或者贏了,股票漲了或者跌了。其實想想,那都是傻瓜式的快樂,挺沒勁的。我這里完全不插電,沒有任何電器設備。但你看看,滿天星空比不過城市的霓虹燈?飛禽走獸的啼叫比不過歌星聲嘶力竭的吼唱?書上的唐詩宋詞比不過電視連續劇里幼稚的纏綿?每天午后一場雨,一年四季蓋被子,比不過城市里密密麻麻的空調?枕著松濤伴著花香入眠,比不過夜總會的買醉?出門靠腳走路,雙手勤耕細作,比不過打的去健身房跑步?
我得意地說,哼哼,你這里沒有冰箱。
老刀笑了。拉著我轉到屋后,從一口幽深的井里往上拽起一個竹籃。濕淋淋的竹籃里,兩瓶紅酒和一個西瓜,冒著涼氣。老刀說,不好意思,這是我們中午享用的。
我尷尬地撓了撓頭。
幾天的接觸里,我發現老刀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抽煙,偶爾喝點酒,養一條狗幾只雞,種半畝稻田半畝瓜菜。每天早睡早起,晨時,攜清風白云荷鋤而出,晚霞燒天時,坐在家門口喝茶讀書看腳下的行云流水。
我承認自己是一個俗人,所以還得下山。老刀一直把我送到山腳的林場場部。臨別,塞給我五萬塊錢,叮囑道,仔細想想,當年公司倒閉的事兒,主要是我的責任,不能怪人家老馬。這點錢,算是我賠給他的。另外,我在這里種植藥材賺錢的事兒,一定要替我保密,市儈之徒來多了,會污染這里的空氣。說到這里,老刀有些憂心忡忡了。
嗯。我鄭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