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了說,黑明的影像只是他基于傳播表達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文字,在他的圖文集里面,文字和圖片永遠都是結合在一起的重要闡述。大了說,黑明的影像已經完全剝離了文字而獨立存在,《走過青春》里那些人物的環境肖像,每一張都是一種祭奠——對青春的祭奠。
現代人的口頭語,人一般可以分為兩種——靠譜的和不靠譜的。我也經常這樣給我認識的人分類,對于長期拖欠稿子的作者,被歸為“嚴重不靠譜”。采訪黑明之前,從我搜集的所有關于他的資料來看,他屬于很靠譜的一列。從影20年來,20余部攝影圖文集的面世,“右派”、“知青”、“紅衛兵”、農民、少林寺僧人、西藏、地雷村等等選題悉數完成。采訪中我更堅定了對他的“靠譜”印象。他非常有計劃地將選題策劃、實施、編排、完成規劃得清清楚楚,就連談話中也透露著一種靠譜的堅定。臨走時他送我一本他兒子黑墨寫的書,書名叫《不靠譜》,我還沒來得及看。
青春記
黑明,1964年出生于延安。年齡上比侯登科、胡武功、石寶王秀 等陜西群體小了一大截,但在他大哥黑建國的影響下,黑明很早就接觸到了攝影。1979年開始學,1980年買了第一臺相機,1988年考入天津工藝美術學院攝影專業學習,從攝影的青春期來說,他步入得一點也不晚。
后來,黑氏四兄弟都干上了攝影,各有成就,現在除了二哥在陜西工作,其他兄弟三人都在北京,并同住一個小區。
春節前一個雪后的早晨,我到黑明家采訪,這是我第一次見黑明,彼此都不熟,開始聊得比較沉悶,一番中規中矩的對話后,我索性合上采訪本,找一些我們都知道的朋友和都感興趣的話題聊。從他博客里的點滴故事到韓寒在廈門大學的俏皮演講,我們越聊越投機,聊到高興處,黑明竟開了一瓶河套王,就著一盤圣女果,我們倆干了大半瓶。
酒后對于有駕照的人來說總是很恐怖的一個詞,不過對于談話來講,酒后的言語會變得輕快很多。一點點酒精的滲透,人的思維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問起他拍“知青”的初衷,黑明回憶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家里就住著來自北京的兩名知青,年齡與大哥相仿。當時在他的印象中,知青是一個很特殊很浪漫的群體,他們本來生活在一個跟農村完全不同的環境,由于一些或真切或虛無的理想,他們來到農村勞動,上山下鄉成了這一代知識青年們最時尚的話題。放牛、種地、割谷、曬糧,這么年輕就有自由和獨立的生活,讓黑明很羨慕。也許從那個時候,黑明就對“知青”有了感性的認識。
直到黑明真的開始著手這個選題,當他越深入地拍攝,也越了解“知青”這個詞的含義。在采訪中,黑明感受到了這代人的坎坷經歷,每個人的故事都是那么讓人心累。十多萬字的采訪日記,100位人物的追訪,黑明很有理由以一種煽情的方式把他們呈現給大家。但是黑明卻刻意將這100位知青的經歷和遭遇封存起來,盡量不帶入個人情感。黑明說他的每一個選題都是個人興趣,說白了拍攝知青不可能改變自己,也不可能提升自己,他還是他,只不過他又做了一件自己感興趣的事而已。至于有人常說老三屆是失落的一代、錯誤的一代、遺忘的一代,這些表述在黑明的影像里已經很充分了,黑明不會再強調這些。
我只對人感興趣
在網上搜索關于黑明的文章,有很多引人注目的標題,例如什么“技術不是關鍵,重要的是內容”,“拍什么比怎么拍更重要”等等。黑明說這都是對他所說的話斷章取義的誤解。他從來就沒有說技術不重要,他的意思是當一名攝影師已經開始著手專題的拍攝了,難道在技術上還沒有過關嗎?就好比書法家還沒有掌握楷書,畫家還沒能把握造型?“誰說技術不重要,我只是說技術可以不重要了。”
對于黑明的選題,也是吸引人們討論的熱點。無論是“知青”、“右派”這樣的歷史背景,還是“清華”、“北大”、“少林僧人”這樣的局部話題,黑明總能找到最好的切入點,以最好的形式呈現出來,可以說黑明的成功很大一部分是他選題的成功。問起這個問題,黑明非常自信,首先他的所有選題都與人有關,因為黑明說他只對人感興趣,只有人的故事才能讓他有拍攝的沖動。于云天是黑明大學的校友,現在是國內知名的風光攝影家,但是黑明說他就拍不了風景,這也印證了“修行在個人”這句老話。
黑明所有關于自己攝影的話題,幾乎都是與他的選題有關,他說:“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把攝影看成是小圈子里的事情,也不想把自己當成一個純粹的攝影家。再說我的很多選題并不渴望圈子里的人對它感興趣。我只是在用攝影的手段表現不同的人生狀態和社會變遷,通過圖像給更多的人傳達我對事物的感受和態度。我不想當純粹的攝影家正是因為他們所說的那種‘成功’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思想。”
“我就是一個老百姓,老百姓關注的就是我關注的,我關注的也正是老百姓所關注的。對于選題的判斷,我很自信,總覺得我感興趣的正是老百姓喜歡的。”
還有一點讓黑明很自豪的是,他所有的選題都是他自己決定的,而且都能完成。在如今影像需求和供應雙方都處于井噴的年代,一個攝影師的選題其實已經受到了來自多方面的干擾和壓力。有些攝影師為了各種媒體、為了迎合、為了名利,不得不拍攝自己不感興趣的題材,這些題材即使完成了,也不一定就是成功的。而黑明的選題都是他自主選擇的,有時候他會好幾個選題同時進行,他認為同時進行好幾個選題并不矛盾,只要合理安排好時間,然后愛好和工作兩不誤。在別人泡酒吧、應酬的時候,黑明在工作,他說他的想法很多,“唯一限制我的就是時間。”
在黑明的選題中,我認為他非常巧妙地找到了各種人物、群體的結點。黑明認為每一代人都有他們共有的歷史背景和社會外因。例如他拍攝的“右派”,大多出生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知青”則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一輩人。選題本身可以讓照片的故事統一起來,他們的特征、經歷都有一種共性,但每個人又有個體的差異,這種共同性、普遍性和典型性、特殊性結合起來,便成為了故事。這種矛盾的統一在他的新作《穿越時空》中也有體現。
照片說不了這么多在與黑明的談話中,他反復強調攝影要走出攝影圈子。其實不僅是紀實攝影,即便是風光攝影和人文攝影,都應該站在攝影以外的角度多思考。很多人在強調自己是屬于80年代的攝影師,仿佛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拍照的人都是成功的攝影人。其實黑明真真正正是1980年拿起照相機拍照的,但他從來不說自己屬于哪個年代,原因很簡單——“我覺得我在80年代沒有拍出滿意的作品,那我就不算是80年代的攝影師。”
還有一些人對攝影的重視走錯了方向,他們理解上出了問題。所以這幾年不斷爆出照片作假的丑聞,聊到這里黑明說:“我都懶得去笑。”其實照片說不了太多的東西,它也承載不起過多的責任。這也正是黑明在拍攝時堅持做書面筆記,在影集中動輒加入十幾萬文字的作用。一張照片僅僅就是一張照片,例如我們在看完了黑明的《100年的新窯子》的影像,怎么也不會知道當初那些陜北老農誤把黑明當做特務,后來熟識后又把他當做親人,甚至連家長里短、婚喪嫁娶都要說給他聽。在黑明的博客里,有一篇新窯子村民房志珍為黑明書寫的序,這篇言語拙樸的文章是我見過最好的序,題目叫“我們早就不把黑明當壞人了”。
你管我用什么相機有一點是黑明忍受不了的,就是有很多人問他用什么相機。黑明說他有很多相機,去西藏的時候,他覺得西藏的寬廣只能用寬畫幅相機來表現,于是他買了6×17;拍少林寺僧人,他為了追求那種穩定感,買了4×5;5年前他開始拍攝“穿越時空”時,想到要用1:1的形式展出,買了一臺瑪米亞相機,現在這個專題已經完成,展覽也會在今年展出。
黑明說攝影不是蠻干,很多攝影人在還沒有想好要拍攝的內容,它的傳播途徑和用途的時候,就來討論器材這樣的話題,其實是一種很不成熟的表現。也有很多攝影師在專題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隨意性地更換設備,導致最后的影像風格完全不統一。如果沒有特殊要求,黑明是不會這樣做的,在拍攝前這些工作都已經想好,可能現場會有細微的調節,但是整體的把握是絕對不能改變的。
對于這一點我深表贊同,如果僅僅是把攝影當做玩票,我們不過多要求,但是一旦將攝影當做一件嚴肅的事情來做,那么就應該嚴肅對待。無論是數碼也好,膠片也好,后期制作是否加入都是攝影人應該提前設計好的。其實成功的攝影師與我們只有一步之遙,關鍵是我們是否成功地去對待。
我們早就不把黑明當壞人了
房志珍
十幾年前的一天晌午,我們村來了個陌生人,他穿著兜兜很多的賣菜褂褂,背著像炸藥包一樣的包包,扛著像槍一樣的架架。他個子不高,頭發很長,戴個黑片片眼鏡不停地四處亂看,只要碰上人,他就問這問那,有時趁人不注意,咔嚓一聲就把人家給照走了。他照各種各樣的相,動作很古怪,村里人不曉得他是個什么人,也不曉得他照相有什么用,一看見他照,心里就發毛,都躲著不讓照。
有一天,聽村里人在背后吵吵,說他是香港派來的特務,村黨支部派民兵正在暗地里跟蹤。還有人說,他叫黑明,是北京來的照相記者。當時我也不知誰說得對,第二天,村里人說他跑了,都說沒看見他什么時候跑的。
沒過多長時間,黑明又來了,還是那個模樣,這次來不光給人照相,還給牲靈照,還錄人和牲靈的聲音。被他照過相和錄過音的人,心里都很害怕,特別是80多歲的王殿蘭老漢,還光著身子從被窩里鉆出來讓他給照過。他走后,王家人擔心會不會出什么事,王老漢也很后悔,生怕黑明把光身子相片兒帶來給他兒媳婦看。
黑明來過幾回以后,沒人發現他干過啥壞事,村里人慢慢開始對他好了,膽子大的也不防他照相了,后來還有人專門讓他給家里的老人和小孩照。過年的時候,村里人還爭著搶著叫黑明給他們照全家像,大家都曉得他照相不要錢,也不會不給照。
黑明每次來都拿很厚一沓子相片兒,跟發救濟糧一樣挨家挨戶送。現在村里每戶人家的墻上都貼著他照的像,他照的相跟照相館照的不一樣,相片兒上的人跟活的一樣,好像都會動彈。可惜他照的都是黑白像,我們都喜歡彩像,我想他可能沒學會照彩像,所以從來沒好意思問他為啥不給我們照彩像。
記得黑明很早以前就想照一張全村人的像,有一次他一戶一戶地叫人,讓到大場上照集體像,有人害怕不敢去,有人擔心以后會按相片兒上的人一個一個地逮捕,最后去的人不多,大相沒照成,當時他好像很難受。
過了幾年,我們村劉金虎過世辦大事,黑明正好在村里,那時我在學校替生娃娃的老師教書,把全校學生都引到劉金虎家吃八碗,那天全村人都去了,黑明把所有人集合起來照了一張大相,照的時候大人小孩都讓黑明逗得老高興,連孝子都憋不住笑了,把個白事過成了喜事。黑明跟村里人熟了,大相也照成了,他還喝了很多酒,還給劉金虎上了禮錢,跟人家舅舅上的一樣多。
黑明還資助村里的房嬋嬋念書,給她買書、買衣裳,每學期都給不少錢。他還給貧困戶老宋家、勝利家、二毛家寄過好幾次衣裳;還給村里人放過好幾場電影;還引來電視臺的人采訪,我們村在電視上和報紙上出來以后,不少外地人都給村里人捐錢、捐衣裳。
原來,黑明在新窯子很多人心里是個謎,因為他的真實身份誰都說不清,就連我也猜疑過黑明是不是壞人,是不是特務。他每次到我家里和學校照相,眼光總是跟正常人不一樣,有時鬼鬼祟祟,有時還神神叨叨,讓人很害怕。1998年的一天,我在中央臺的新聞里看見黑明在電視上領獎,從那時起,我再也沒有懷疑過他是壞人。
現在,我們早就不把黑明當壞人了,村里人都把他當成自家人,對他很熱情,只要他來,大人小孩跟一群,不少人家都請他吃飯,誰家有什么難事都給他說,他真是沒少給村里人幫忙。
我不記得黑明來過新窯子多少次了,反正他每年都來好幾回,一住就是好多天。村里人的拖拉機、農用車,常去城里的火車站和飛機場接他送他。夜里,他總是鉆進一個紅布袋子,睡在學校教室的桌子上。白天他要是不去莊戶家吃飯,頓頓就吃方便面。十幾年了,他來來回回都這樣。
過年的那天,黑明打電話說,他要出一本書,編輯讓他在新窯子找個人,寫一篇他和新窯子的文章。我說我寫不成文章,他說你高中畢業寫不成,村里就沒人能寫成了。我說那我試一試。今晚老漢打麻將去了,小孩也睡了,我拿起小孩的油筆和作業本,開始寫黑明在新窯子的事,東拉一句,西扯一句,想起啥寫啥,不敢算文章。
注:房志珍,新窯子村民,1983年畢業于延安四中回家務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