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
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問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
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
王孫自可留。
我國古代田園詩一般指歌詠農村田園山水景物,以及農人、牧民、漁夫等的生活為題材的詩歌。田園詩是盛唐的一個重要詩派,作者多為隱居不仕的文人和從官場退居田園的宦者,所作均以田園生活為描寫對象,通過描繪淡雅幽靜的景色、自適安閑的生活,借以反映其恬然寧靜的心境或隱逸避世的思想。
田園詩大多恬淡質樸而又充滿詩情畫意。王維是我國古代山水詩家的巨擘,他善于捕取山水景物的形象特征,構成優美獨特的意境,給人以獨特的美感。《山居秋暝》為王維山水田園詩的代表作。全詩充滿了對于自然之趣的美好向往,表現了詩人陶醉山林的旨趣,寄托了詩人高潔的情懷和對理想境界的追求。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首聯整體著眼,兩句直破詩題:上句寫“山居”,下句寫“秋暝”?!靶掠旰蟆焙汀扒飦砬铩保渲小巴砬铩秉c明了季節,突出了天氣的涼爽,“雨后”指出空氣的清新,意境淡雅閑適。如果說“空山,”從視覺和聽覺上渲染了一種恬靜的氣氛,那么“新雨”則從嗅覺和觸覺上繼續補充了這種感覺。在嗅覺上,新雨帶給人的是經過秋雨滌灑過的竹木清香,而觸覺又感受到空氣中那一份濕潤清爽。短短十字,巧妙地發揮了視、聽、嗅、觸等感覺器官的作用,營造出秋季雨后的優美意境。
全詩由“空”字入筆。“空”是王維詩中慣用的詞語,在其詩中或是環境的冷清、空寂,或為禪宗所謂的虛靜、虛無,但此處卻是另一番含義。結合全詩來看,“空”包含以下三層意思:一是指山雨初霽,萬物一新,雨滌后的大山顯得清新、幽然、曠遠,格外晶瑩、碧透、空靈。二是指空而不虛,靜而不寂。山中林木繁茂,翠綠成陰,遮掩了人們活動的痕跡。三是指遠離塵囂,人跡罕至,有如世外桃源,遺世獨立,又如洞天福地,快樂怡人。“空山”既寫出客觀的地點,同時也暗喻作者主觀之歸隱心境,詞“空”而意豐。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頷聯小處著眼,工筆細描,動靜結合,光色輝映,營造出一個雅致脫俗、明媚空靈的迷人世界。皓月當空,朗照萬物,蒼松如蓋,樹影斑駁;松葉如針,清翠欲滴;水珠點點,閃閃發光……同是動詞,落一“照”字,不同于“鎢”,《荷塘月色》中寫月的名句:“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與花上。”朱自清用“瀉”字,是俯視,月光與景色一覽無余,“瀉”寫出了月光如水,靜謐朗照,柔媚生輝的特點。王維寫月光用“照”字,是平視,月光因松樹枝葉的遮擋,顯得斑駁,“照”字光色兼備,狀態逼真,活現月照松林,回光返射,閃爍不定,迷離恍惚的特點;也引導讀者去留意空山松林沐浴月華的恬靜光潔和明亮空靈。如果說詩的第一句側重寫月下松林的幽美景致的話,那么,第二句就是寫月下溪流的活潑生機。山泉流淌,淙淙作響;月映溪流,素潔如練;流水空明,清澈見底。著一“流”字,可謂意態橫生,妙趣無窮!引導人們去體味小溪水石相激飛花濺玉的閃亮,回味溪水穿林繞石肂肂琮琮的合鳴。這兩句營造的意境,清雅飄逸。清冒榮春《葚原詩說》即以這兩句詩作為“逸品”的范例來說明“寫景之句,以工致為妙品,真境為神品,淡遠為逸品”的級差。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頸聯拓展一步,進到人事生活。上句寫姑娘,下旬寫漁人,這兩句寫的很有技巧,用筆不露痕跡,使人不覺其巧。詩人先寫“竹喧…蓮動”,因為浣女隱在竹林之中,漁舟被蓮葉遮蔽,起初未見,等到聽到竹林喧聲,看到蓮葉紛披,才發現浣女、蓮舟。這樣寫更富有真情實感,更富有詩意。詩人用了“喧…‘歸…動…‘下”四個動詞,把環境寫活了,尤其是“歸”和“下”,暗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極為傳神,表現出了詩人向往的那種怡然自得、順天應時的淳樸生活。
田園詩很少運用修辭手法,而是致力于描摹客觀事物,干字里行間抒情,給人淡雅清新,回味無窮的感覺。
《山居秋暝》捕取了八種富于特征和表現力的景物和人物:明月、青松、清泉、山石、翠竹、青蓮、浣女、漁舟。作者把這些天上、地上、動態、靜態的景物和人物,巧妙地加以藝術組合,從而和諧完美地繪制成一幅寧靜淳美而又清新活潑的獨特畫面。這幅山居秋景色彩清淡:銀白色的月光,清澈的泉水,沖得泛白的石頭,青翠欲滴的松樹、竹子和荷葉,它們的色彩大多是白色和青色,白色往往使人感到純凈、高潔,青綠則令人感到舒暢、清新和寧靜?;{清淡,色彩搭配十分和諧。
王維有很高的音樂造詣。詩歌靜中有動,構成了一幅有聲之畫。全詩的基調是“空”,是幽靜,但又靜而不止,靜中有動,富有較強的動態感。詩的中間兩聯,除第一句是無聲靜態外,其余三句均屬有聲動態。另外,作者在語序上也注意突出動態。如“清泉石上流”,按通常說法應是“清泉流石上”,現在先寫“清泉石上”兩種自然景物,最后再著力點出謂語動詞“流”,這樣就突出了“流”的動態。頸聯把動態感強的“竹喧”和“蓮動”這兩個結果提到“歸浣女”和“下漁舟”這兩個原因之前,也具有同樣的作用。
詩的中間兩聯同是寫景,而各有側重。頷聯側重寫物,以物芳而明志浩;頸聯側重寫人,以人和而望政通。同時,二者又互為補充。難怪尾聯詩人要傾吐出“王孫”可留的感嘆了。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尾聯巧用《楚辭·招隱士》之典,《招隱士》末句云:“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痹馐钦型鯇O出山入仕,王維反用其意,自成佳構,增無限趣味?!半S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春芳雖然自然而然地消歇了,但秋光一樣美麗迷人,“王孫”自可不必離去了。貌似勸人,實則自勉?!吧街小北瘸泻?,潔凈純樸,可以遠離官場污濁而清身自好;“空山”比塵世好,純潔空靈,可以遠離出:俗庸碌而修養性情。詩人對山中生活的迷戀之情,躍然紙上。另外,從全詩所用之物也可看出作者的思想情趣。皎皎明月,郁郁青松,幽幽清泉,森森翠竹,卓卓青蓮,在傳統詩文里面,皆為表現清閑雅致,高浩不俗的意象,凡此種種,都在暗示詩人歸隱的愿望。關于這一點,古人已有意會,清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就指出,《山居秋暝》“前是寫山居秋暝之景,后人事言情,而不欲仕宦之意可見?!?/p>
我國古代哲學追求“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人融于自然,田園詩的詩情畫意,也就是詩人所創造的那種既不同于生活真實,又可感可信,且情景交融、形神兼備的平和的“無我”境界,給人靜謐、安詳的感受。然而,我們必須注意到,王維在描繪自然美景的同時,所流露出的對閑居生活中那種閑逸情趣的向往。作者在詩中所要表達的旨意集中在最后一個“留”字上,即要留在此空山中隱居,可見,字里行間還是“有我”的。就詩、畫而言,無我;就情、意而言,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