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

公元二〇〇七年，除夕，回故鄉(xiāng)。

孩提時的同窗好友阿章邀我去他家“分歲”。

章嫂不時地端上菜來說：“他林叔，不瞞你說，今年年底雪下得大，阿章他懶得去趕集，因此，只好隨便弄幾碗家園的土味兒給您嘗嘗了。好歹都是自家人。”話起手落，一大碗炒青菜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忙搛了一筷子暫擱在潔白的小碟子里，然后送到嘴里，只見小碟子上留下一片黃黃的油，而嘴中卻滿溢著一股帶甜味的清香，真可謂是無上妙品。正當(dāng)我贊不絕口時，章嫂插嘴道：這青菜是屋后的菜園地里扒開積雪才掘出來的，洗去了根部的松土，當(dāng)即鍋炒而成，連“氣都沒透”呢。林叔您可要多吃一點啊!

第二碗上桌來的是一碟千張炒菠菜。這菠菜的葉柄短而粗壯，葉子卻大而厚，經(jīng)霜雪的多次覆蓋，呈深綠顏色，其味尤為甜潤。章嫂見我吃得有滋味，又隨便地說：“他林叔，這青菜、菠菜的雖都是些普通的家園菜，但與您們城里人所吃的菜肯定不一樣!”章嫂的這句話暗示著鄉(xiāng)村農(nóng)人的吃福遠勝過城市的居民。因為，當(dāng)今城里人所吃的都是些大棚菜，自然的底氣不足，因此往往是菜梗細長，葉子瘦薄，吃到嘴里凈是渣滓。與之雪地里現(xiàn)挖現(xiàn)炒的菜，當(dāng)然是不可比擬于萬一。

上完了幾道園地菜肴后，接下來便是章嫂的手制土肴了：霉莧菜梗、臭豆腐干、霉千張、霉菜蒂頭、霉干菜焐肉……就連杯中的“三點水”，也是她自家土釀的。

可千萬不要輕看了眼前這幾道霉臭菜了，這原本是地道的越人傳統(tǒng)美食呢。一開始，你聞到的確是陣陣臭味，但臭得有點特殊有點古怪，一時三刻講不清。吃到嘴上。可感覺到的又是另一種特殊古異的香味。尤其那碗清蒸霉千張，紳屬一碗文化菜。傳說是越王勾踐“以臭攻臭”的產(chǎn)物。章嫂在做這碗菜肴時特別講究，只見她先在一只小籮筐里挑選了二絞黃亮亮霉茸茸的千張，接著用清水沖洗，然后人竹籠內(nèi)清蒸，出籠后澆上麻油、土酒，再撒些許青蔥。頓時，帶辛帶霉帶辣帶臭帶香的五味直沖鼻中。搛之入口，松而嫩，臭而香。傳說乾隆第三次游江南的時候，在紹興府里吃了一道霉千張菜肴后，定要起駕到專做霉千張的上虞崧廈鎮(zhèn)吃個夠。

為什么這些家鄉(xiāng)的臭食，能讓人吃得有滋味，有講究，有閑情雅趣呢?回答是很簡單的，那就是這些傳統(tǒng)自制的食品，無任何添加劑的成分，從原料到加工，都不離一個“土”字。

章嫂家的白灰二眼灶特別耐人回味。柴火旺紅著，暖意攜著親情。打開鍋蓋，是泥鰍燴芋頭和清蒸河鯽魚，切幾片生姜，扔下去，抓幾根綠蔥，扔下去，端到四方的八仙桌上，在一派氤氳的熱氣中，將油作坊里壓榨出來的“小車麻油”澆滴幾許，芳香四溢。

飯罷，章嫂在一只雕有龍鳳的小巧別致的白錫罐內(nèi)抓了一茬霉干菜似的茶葉放進泥壺里，沖上小半壹開水，左手扶著蓋，右手執(zhí)著壺，連晃幾晃，迅速將水潷掉，再滿滿地沏上一壺。霎時茶葉清香就伴著白蒙蒙的熱氣，溢散彌漫了。顧不了茶水的燙熱，端起來就往嘴里灌。章嫂在一旁笑著說：“他林叔，這茶是咱在后山荒地里新墾植的頭年茶，又是手工做成的，得細口小口地喝，緩緩地咽，才能品出家園的情味來。”

古人有云：“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我此次回鄉(xiāng)。才真正領(lǐng)悟到：最大的味，莫過于家園的土味!

(選自2010年第2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