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淺灰出現了。三月的湖水里抬起的界線,畫著升金湖的另一番景象。從張溪到秋浦到長江,幾百里的地方動用了多少埠頭,金銀花,槳,心跳,藍。天空朗朗的,滔天的大浪收起了,網狀的波紋,細小細小的,一會兒來了一會兒沒有了。眼前,春光養育的草場壓低了湖水的吟唱。
人一般高的青草密匝齊整,被誰打磨的一樣,從南到北地鋪排過去。風在上面推動著草浪,向著望不到邊的遠方跑去。
幾個人蹲在木棚邊磨刀,開始聲音粗粗地到處撞著,沒多久就細潤了。石漿濕了草場一角。鐮刀開始綁扎杉木桿上了,十多個壯漢一字排開,腰板直挺雙手舞動木桿,青草呼啦啦地成片倒下。力量在草鐮上進發成倒伏的綠浪,是全身的氣力一刻不停地趕過去的。半個時辰下來,所有的額頭鼻尖上都是汗。一個時辰到了,身上沒有一根干紗。打草是個力氣活。有道是:上京怕趕考,下湖怕打草。男人們又來打草了,他們酒氣沖天,個個喜歡用藍邊碗喝酒,張嘴就是粗話、臟話、俏皮話,臂上的肌肉像小老鼠似的活動著。一個村里最好的勞力,把浸入草地的湖水,在赤腳下踩得吧唧吧唧叫著。一條長蛇,火焰一樣在水里漂著。
地氣隨著青草節節往上。聽到春雨敲打的時候,升金湖旗子一樣升高了,湖水召喚著船、晨曦、浪花。游魚回到了故鄉。到處是草的氣息。草鐮割開的創口里,是擁裹了一個春天的潮流,忽然找到口子,就洶涌起來,淌在陽光和泥土里,也淌在湖水和眼睫上,碰到鼻頭就急切地堵塞過來,重重地引爆草香。走在陽春三月的草場,從腹內到肌膚,從心里到目光都是草綠、草香。
曬干的湖草運回來了,一堆堆地碼在空場里。它們增加了一個村莊的分量,改變了平平的狀態。這里是沒有山的,連一個小坡都沒有。它的出現完成了一次關于高的想象,也堆尖了雞狗和小孩的樂園。那里鬧翻了天,從黃昏到深夜。孩子們站在草尖看月亮,從鋪滿月光的草垛滑下來,然后再爬上去。皮膚接觸了湖草是很癢的,但對孩子們來說,這實在算不了什么。湖將一個夜晚變成兩個夜晚,而有月亮的夜晚常常被孩子們一下子就玩掉了。孩子們望著湖的深處,除了銀子樣的水浪,是看不到什么的。蟲聲在草場飄蕩,濃稠如草香,風和腳步來了,倒滅了一大片,過后蟲聲明亮如初,它們牽起草葉上的光芒,一起將草棚里的睡眠抬往夢的深處。看湖的人,多是孩子們的大大或爺爺,天剛擦黑就睡了。鼾聲隨著蟲聲起伏回蕩,順風的話,也能傳回村莊嗎?村里任何一個旮旯里都有湖草的影響,它可能是橫的也可能是豎的,要看巷子是么樣子了。它改變了一個村子的氣味,牛欄里溢出的氣息抵住了壓下了,到處是湖草強大的香。
在日漸灼熱的陽光里,湖草被挑到田頭撒進泥土。湖草柔軟地蜷曲在犁溝,讓更柔軟的泥水鋪蓋下來。稻秧插下了,湖草爛了,田里亮著塊塊油斑。稻禾茁壯,綠浪向著遠方跑去,青色的光芒在上面閃著。這和草場上的現象十分相像。湖草沒有爛掉,物質不滅,湖草在水深火熱里找到了新的生命形態,就像我們在茫茫的湖水里找到草場。折疊成捆的草香,鋪寬了通向稻米的道路。村里第一個煮新米粥的,常常是我的姨娘。她對著我喊:吾個伢吔,過來過來!我的碗里飄起湖草的清香。
(選自2010年3月15日《文匯報》)
原報責編 胡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