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才剛剛開始,我就失業了。這是我第N次失業。說起來挺光榮,是我炒了老板的魷魚,而事實上,我是不得已而為之。跟采購經理一直保持著曖昧關系的質檢員對我采購文員這個職位虎視眈眈,他們一直想拉我下馬,只是我佯裝不知。這段時間他們似乎是按捺不住了,采購經理故意找茬。他們的聯合,可以撈到更多油水,因此有點狗急跳墻。我平靜地遞交了辭呈,在他們得意的笑容里優雅地轉身。
我拖著自己來時的行李箱,望著這家氣勢頗為雄偉的塑膠實業公司,我問自己:我又失業了嗎?一時間,如夢初醒,茫然若失。無論在哪個廠打工都不是一輩子的事,告訴自己須釋懷,無須傷感。
我們像燕子,有的飛去,有的飛來。當我走出廠門,看到打工仔打工妹們來辦入廠手續。他們背著一個背包,腳邊放著蛇皮口袋、塑料桶,這是他們的全部“財產”。他們一個個都滿臉興奮,和我的落寞形成鮮明的對比。
外面的陽光白得晃眼,我一時適應不過來,閉了閉眼睛。走進陽光地帶是每個人所向往的,只是這太陽,似乎太毒辣了一些。我漫步在工業區寬敞而潔凈的水泥道上,走得很慢很慢,因為是最后一次了,充滿了留戀和不舍。在任何一個地方,哪怕待上一天,或者一個小時,也會產生感情。這是一個新規劃的工業區,八棟氣勢雄偉的廠房在陽光下竭盡全力地炫耀著現代工業文明,這里面有許許多多遠離故土的兄弟姐妹每天都要在里面熬上十幾個鐘頭,他們吃著半生不熟的米飯不見油星的青菜,住著十幾個至幾十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流浪,這個在許多人看來多么浪漫的生活方式在現實面前卻顯得多么無可奈何。也許這才是真實的生活,表象五光十色極具誘惑力,但當你真正走進去的時候才會知道它的殘酷。只有流浪過的人才會體會到其中的艱澀,它不可能充滿美好和詩意。
出廠時,最擔心的便是住的問題。我厚著臉皮敲開了朋友的房門,夫妻倆的租屋還不到二十平米,我說:“我想打擾你們一段時間,等我找到工作就走。讓我睡地上就行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聲音有點飄,怕只怕,連睡地上的機會都沒有。夫妻倆對視了一眼,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我。確切地說,我與夫妻中的丈夫是朋友,我們曾經是同事,只是曾經。
刻不容緩,我踏上了尋工路。在這個城市,哪怕買一棵蔥都要花錢,閑下來一天,就要多花錢。這就充分體現了,時間就是金錢。
受金融危機的影響。找工的道路充滿了坎坷。許多廠都不再招工,文員的工作更是難找。
炎炎烈日下,我撐著一把遮陽傘四處游走。走得喉嚨冒煙,口干舌燥,腳底起泡,汗濕衣衫。中午時分,路上少有行人,我聽到自己不連貫的腳步聲。蟬在樹上聒噪個不停,我真不明白,在陽光下,它們的精神何以這么好?樹底下,幾只大黃狗吐著長長的舌頭,哈著氣;幾只小白狗舒適愜意地進行著午睡。墻角處的野花被太陽曬得低垂著頭,而某棟居民樓陽臺上的花盆里的花兒喝足了水,開得正艷。一陣微風吹來,我打了個冷戰。有個小女孩在吃著菠蘿雪糕,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竟然猛咽了口口水。真羨慕那些開店的人,坐在那兒舒舒服服地吹風扇或空調。有兩個大媽坐在石凳上談笑風生,陽光拼命地從交集的厚厚的樹葉中透過來,卻只有一個小白斑點落在兩人身上,慢慢地閃動著。我不敢抬頭,太陽已曬得我頭發暈,腳發軟。
夏天,很容易產生疲倦。一停下來,就要打瞌睡。我是不能停下來的,一家人的希望還握在我手上。這些年,我不敢有一絲松懈,從這個鎮到那個鎮,從這個工業區到那個工業區,從這個廠到那個廠,一直努力地工作。
每天我找工回來,又累又餓又渴,便猛灌白開水,才發現開水也這么甜,這么好喝。喝完水,便堅持著把夫妻倆泡在桶里的衣服洗掉,并買菜做好飯。饒是如此,朋友妻子的臉上還是有些掛不住了。身為女人,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身體出現特殊情況。這個過程,即使是在酷夏,也要用熱水洗澡。那天,我用銻鍋接了水,端到灶上,打開煤氣灶開關,“啪”的聲響剛過,就聽到朋友的妻子低罵了一句,透過窗戶,我看到她的臉冷若冰霜,她的眼睛剜了我一刀。
樹要皮,人要臉。當我出來打工時,就把臉面豁出去了,除了掙錢,一切都置之度外。不管怎么說,是我打擾了他們的二人空間,這是我的不對。換位思考,大概我遇到這種情況也不會心甘情愿。當我決定離開時,我看到了夫妻倆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也太需要有一張床了,每天睡在地上,不僅肚子痛,還腰酸背痛。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去招待所。十元一晚,看似不多,累積起來,就是一筆龐大的數字。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除了招待所,無處可去。也應該慶幸的,花點錢,就有了安身立命的場所。什么都能省,住宿費、伙食費、手機費卻不能省,手頭所剩無幾的活命錢,必須得抓緊點。
招待所的通風條件不好,一臺風扇傳來熱風,待在里面非常悶熱。晚上有蚊子來騷擾,早上起來臉上有幾個紅疙瘩,搽完999皮炎平,帶著藥味去找工。
從招待所老板娘口里得知有個大廠在招文員,我風風火火地趕了過去。這年頭,一個好的職位總能吸引一大批人蜂擁而至。當我趕到時,已經有十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在等著了。她們本來長相就不錯,再經過精心化妝和配上時尚靚麗的服飾,更加光彩奪目。我相貌普通,也沒有漂亮的衣服,憑的全是運氣。
一個一個排隊進去面試。盡管我定力十足,信心滿滿,還是得到一句“等候電話通知”的結果。這是一種美麗的婉拒,早就領略了這一套。他們就愛這樣,給人希望,不給個痛快,實際上是拖延個幾天,從應聘者中篩選出他們認為優秀的人才。
應聘失敗,心情難免沮喪。回到招待所,也無精打采。再這樣下去,就要流落街頭了。對門的一位大姐主動找我搭訕,她說她在工廠里做了十幾年,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年紀大了,做清潔工都受人歧視。
大姐的一席話讓我如醍醐灌頂,我終于找到失敗的原因了。深圳是年輕人的天堂,我已是二十七歲高齡,當然會輸給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如今的工廠招聘文員是越來越挑剔,非年輕漂亮的不要。漂亮的女孩就代表公司的形象,經驗不足沒關系,只要你漂亮,用人單位就會敞開懷抱張開笑口迎接你。
我真不敢相信,我已二十七歲。這是一個可怕的年齡,讓人心生恐慌。在家鄉,這個年齡早已為人妻為人母,而我還在這個城市飄飄蕩蕩,不知何處可以安家。不到兩三年,也許就會被這個城市徹底淘汰。
三年后的我,會在哪里?這不是我能想的,眼下的問題都沒解決,遑論三年后?生命中充滿了變數,連明天是生是死都無法預料。
招待所沉悶的空氣使我不想長期待在里面,我便走進附近的一家網吧。里面的生意超好,多數人都是來打游戲、聊QQ、看電影和聽歌,我是來發簡歷。有工作的人來這里放松,沒工作的人來這里渴求把希望擁入懷中。
白天,我到外面找工,晚上,到網吧更新簡歷。一般都是十二點才走出網吧,返回招待所。外面行人稀少,酒店、休閑會所、蛋糕店上的霓虹燈曖昧地眨著眼睛。家鄉群星閃爍的天空,闊大、深邃而且燦爛,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偶爾有兩三顆,已像看見了天文景觀一樣稀奇。只有路燈將我疲憊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
離家已經整整三年,人在深圳,心在家里。小時候,在夏天的晚上,吃完晚飯,幾戶人家都坐在外面乘涼,大人們搖著蒲扇話家常,聊農事,小孩子們便在月光下玩游戲。好想聽一聽純正的鄉音,在深圳,老鄉都喜歡跟我說普通話,他們似乎已忘了本土話。即使有人跟我說家鄉話,個別字句也夾帶著普通話,少了鄉土氣息。置身在這個會集著各地方言的火熱城市,我多了一絲惶恐。
雖然我極不喜歡下雨天,那樣會使我心情低落,但這段時間我卻對陽光產生厭倦。這天氣熱得簡直沒辦法忍受,多希望來場大雨,降降心火。我也希望有人請我吃頓晚餐,或看一場電影。我害怕寂寞,寂寞卻無處不在。我想象手中有一把吉他,亂彈一氣,用它趕走找工的煩躁。
到南山區尋工時,遇見了小學同學,穿著打扮很時尚,用小推車推著一個嬰兒,舒適而慵懶地走在林蔭道上。她已婚,先生是廣東人,也是制衣廠的老板。她生了兩個兒子,因此而得寵,現在在家專門帶小孩。當年讀書時,她很不起眼,沒想到如今的命運如此之好。她的手指上戴著鉆戒,熠熠閃亮,像夏日的陽光,使我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盛情難卻,只好到她家去坐坐,與其說是念及同學情,不如說是為了顯擺。房子很大,裝修很豪華,光線很充足,照見我心底的憂郁。
過去的好壞都不是很重要,我們活在當下。生存的問題永遠擺在第一位,夢想只是水中月,鏡中花。我真的好累了,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掛了電話到家里,媽媽說剛剛蓋了樓房,還欠著一筆債,要盡早還清。眼前的情形是回不去,此地又感覺待不下去,似在空中吊著,上不去下不來。摸摸荷包,清點了一下鈔票,我欲哭無淚。
在陽光下蠕動的人群,每一個人都有著幸福的笑臉,只有我的心底無法抑制地生出幾分寥落來。當即將面臨饑餓的時候,已經沒什么可挑剔的了。饑不擇食,窮不擇業,看到一家工廠招臨時工,我也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才符合常規,我從辦公室到一線工人,竟然在走退路,有淚無處流。拿到工資時,先是略感欣慰,然后感到失落,累死累活,工資還不及以前的一半。
我相信困難只是暫時的,心高氣傲如我,當然不會長期去做普工,因此便麻木地輾轉于各個工廠做臨時工。車間燥熱難耐,每個人都滿頭大汗,汗流浹背。中午下班后走到外面,專揀蔭涼處走,確實要走有陽光的地方,受不了時就小跑起來。晚上下班后,就到糖水店喝糖水,讓心涼快涼快。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就變得滿不在乎,做一段時間可以空閑幾天,正好可以趁此機會找工作。
本想安安穩穩生活,可惜天不遂人愿,先是手機卡壞掉,然后是受了工傷,接著是被搶劫。這一年的夏天,所有的不順似乎都發生過了。人已經處在消極的狀態,有一種心灰意懶,對什么都提不起勁。生氣,驚怵,抑郁,都消融在夏季的慵懶之中,還有經歷折磨的疲憊之中。在慵懶和疲憊之下,有一些懼怕和等待壓抑著,不明所以的,盲目的。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一份面試通知,是一家大型企業。當時只是抱著嘗試的心態,順便發了簡歷過去,煩躁和忙碌,讓我都已經把這事忘了,不料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經過面試,我順利過關。走出廠門,我望著這家企業,肅然起敬。我的心無比清涼,像夏天吃著冰淇淋,這整個夏天,值得我終生回味。我突然淚流滿面,這淚水,仿佛不是從眼里流出來,而是從心里。
(選自2010年第2期《作品》)
原刊責編 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