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初次見我時,我正被醫生滑稽地倒提著,睜著眼睛四處張望。賊兮兮的。
于是你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我卻“哇”地一聲哭了。
然后你就知道,從此以后,你的一生就要栽在我手上了。
[1]
很小的時候,你喜歡抱著我唱歌,看天上溫潤如水的月亮。那時你還是個有才情的女子,善良而隱忍。你的嗓音一向都是沙沙的,唱起歌來卻很好聽。那些咿咿呀呀輕聲哼唱的調子現在我大都已不記得,不過我知道,從此以后我便再也找不到那么好聽的歌了。
你和他時常吵架,刀光劍影唇槍舌戰,每次都吵得很厲害。我常常能看到你身上的傷,然后心疼不已。生活里的瑣碎終還是把你摧殘成了一個現實的女人。柴米油鹽醬醋茶,百味的日子把你泡爛了、泡透了,把我童年里那些咿咿呀呀的調子泡得發霉了、腐爛了。于是那個詩一般的女子從此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見了。那些歌,那些月光也隨著時光消散殆盡。
歲月是蝕人的酸。
[2]
我八歲的時候,你帶著我離家出走,在一個晦暗的院子里租下了一套房子。狹小、逼仄、潮濕、陰冷。
我討厭那個地方,仿佛晦暗得讓我滋生出了霉菌。可是這卻是我們唯一的家。
你辛苦地維持著我們的生計,隨時都像一根繃緊的弦。我一直都在擔心某天它會不會突然斷掉,然后你就會轟然倒塌。偶爾放松下來,我就能隱約聽見你的嘆息。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我們一直都是在相依為命。
半年之后,我們終究是回到了家。其實于我而言,這所房子只不過是淡漠者的居所吧。
我依舊做我的乖孩子,不忍惹你生氣。
十歲那年,你終于知道了他有外遇,你和他離了婚。法庭里只有法官、你、他、我,空曠得像個大教堂,安靜且荒涼。我發誓,等我哪天不想活了,我就扔個炸藥把這大廳炸了。
你終是知道了那個女子,比我大不過幾歲,以前常來我們家玩,我還曾親熱地一口一個“姐姐”叫她。你帶著我去找那女人,一個很隱蔽的地方,年輕的女子挺著很大的肚子。我們把她打了一頓。與其說是打,其實并沒怎么碰她,砸了她的手機,甩了她幾個大耳刮子,然后罵了她一通。我也甩了她兩耳光,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人。你完全是可以動她肚子的,但我知道,你不忍心傷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你曾經告訴過我,不管父母有多大的錯,孩子是無辜的。
我們當然是回不去那個家了。那天,我們冷靜地坐在小姨家的沙發上,不出所料地,他打了電話過來。電話里的他暴怒得像頭獅子,隱隱約約聽得到電話那頭有女人的哭聲。他大吼著要和我斷絕所有關系,我只是漠然地吐出了四個字:
“我不稀罕。”
然后掛斷,關機。
我轉過頭去看你,你亦是紅著眼睛看我。
我們就這樣平靜地相視無言,看對方眼中的世界漸漸走向萬劫不復。
你突然倒在我肩上號啕大哭,我知道你是支撐不住了,我一直都知道。
我安靜地輕拍著你的背,然后像小時候你柔聲喚我一樣輕輕地說,在你的哭聲里悲傷成曲:“媽媽,我們沒有家了。”
十歲的我,突然一夜長大。
[3]
那天之后,你就生了一場大病。你一直都是體弱多病的,我亦是。因此你常常自責為什么把一切不好的東西都遺傳給了我。其實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因為我知道我們從來都是一個人,從來都是。
你很少得那么厲害的病,每天都躺在病床上,看窗外烈焰一樣的夏天吞噬著一切,神情落寞而虛弱。
只有我在。
我看著你頹靡、悲傷,心里擔憂而又害怕,害怕你的突然離去。
那時我才剛剛小學畢業。親戚朋友也會常來看你,但我們終究都是無助的。
我們始終都是兩個人,相依,為命。
蒼白的醫院里永遠都充斥著絕望與死亡的氣息,我每天都在醫院里穿梭,然后晚上又在你的病榻前沉沉睡去。
其實我并不怕醫院里的藥水味道和死亡氣息,只是一種對未知的恐懼,一種害怕失去的情緒。
那是我最無助且絕望的日子,你知道嗎?
其實我看得到你蒼白的臉上透出的悲傷,你知道嗎?
其實我已不再是個小孩子。
你知道嗎?
[4]
你出院以后,我們開始了新的生活。我也進入了初中。
你給我找了繼父,睿智、寬容。繼父對我們很好,你又開始快樂起來,仿佛那場大病把你變成了一個孩子。
我開始叛逆,不按常理出牌。堅強、冰冷、孤傲。誰都不知道這個全年級最小的女生何以如此冷漠。我和男生們打架,縱使自己傷痕累累,也要以最凜冽的目光蔑視他們的存在,直到他們軟弱地敗下陣來。
成績像球一樣彈起又摔下,我擔心它有一天會不會啪地徹底摔破,然后碎成一地一地的渣滓。
我和你開始爭吵,愈加激烈。
你要給我剪頭發,我死也不肯。你把我按在凳子上,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就剪掉了我的長發,一時間涌上來的怨恨讓我失去了理智,朝你大吼大叫:
“你從來都是那么惡毒討厭!難怪爸爸會不要你!”
我突然聽見剪刀落地的聲響。我疑惑地轉過頭,卻看見你像是被剪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墜落下來,面無表情,眼神空洞而又絕望。
我慌了神,一邊扶你一邊說:“媽媽……我錯了……媽媽……對不起……媽媽……你起來呀……媽媽……”
連我自己都顫抖了。
然后你慢慢抬起頭來,用哀怨而又絕望的眼神盯著我。
“滾。”
“滾啊!!!”你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想我真的是嚇壞了。我跑出了家門,在學校躲了一整天,也哭了一整天。
直到傍晚,我看見你焦急地來找我,一遍遍地跟我說對不起……
回家。
我突然間淚流滿面。
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我看見你緩緩蹲下去哭了,于是我又慌了神,跑出來拍著你的背,不知所措地道歉:“媽媽……對不起……我錯了……”
你突然緊緊地抱住了我抽泣,沒有說一句話。
原來你也是離不開我的,就像我也離不開你一樣。
我們始終是,相依為命。
[5]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說我們長得很像,性格也像。
我們一起去逛街,十有八九的人都以為你是我姐。你還不到四十歲,身材還算不錯,面容也還算年輕,拉直過的頭發柔順地從肩頭滑下,衣服一般也是我給你搭配的,也難怪。不過我總喜歡在別人發出感嘆時瞪你一眼,然后甩下一句:“我哪有那么蹉跎的姐?”
你喜歡古典的東西,喜歡繪畫,喜歡音樂,喜歡文學。我完美地繼承了你的天賦甚至愛好。你喜歡聽我用古箏彈《梁祝》,我就努力地彈熟背熟然后再彈給你聽。我畫了整整一個畫冊的畫給你看,你笑曰:“畫畫有長進了呢!都超過媽媽了。”我不語。我看過你的畫,我離那水平差得還遠著呢。
有時我喜歡戲稱你作“姐姐”,你亦是笑,然后一邊朝我扔白眼一邊說:“沒良心的娃。”
只有我知道,其實你已經蒼老了。
年初的某天,當我下了晚自習回家后,看見你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黯然,一言不發。問你怎么了,你郁悶道:“今天去理發店弄頭發,居然發現我有好多白頭發了。咳……老嘍……”說完輕嘆了一聲。
心里突然像是被撞鐘的大錘輕輕撞了一下,隨即活躍成腦海里“嗡”地一聲長鳴。
原來你終究會老去,而我終究要長大。
就像是漸漸被風干的某種物體,到了最后,大概也只能無奈地看著自己遺下來的這一段愈發干癟而生硬的歲月吧。
歲月的長河終是轟轟烈烈地從你的額上碾了過去,留下長河流淌過去的溝壑。
這場時光的洪災終是摧毀了你,我親愛的你。
[6]
轉眼又是冗長煩悶的夏天。
某日你午睡的時候,我偶然在你的包里發現了你的日記本。允許我小人一次吧……我已經看了……
打開日記,滿滿的都是你娟秀的正楷,滿滿的都是在寫我,滿滿的都是你的愛。
該死!我把眼淚滴你日記上了。
我小心地揩去紙上的眼淚,又小心翼翼地把日記放回你包里。你卻已經醒了,睡眼惺忪地說了句:“沒事做就去幫我收菜。”
“嗯?收什么菜?咱家什么時候種了菜?”
“QQ農場嘛!真的白癡,沒救了。再不收菜就要被偷光啦!”
我抽搐中 ……喲嗬,老太太還挺前衛。
“媽,跟你說個事。”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下輩子投胎我一定要做你媽。”
你繼續白我。
“你丫頭想造反哪?沒大沒小的。”
“如果下輩子我是你媽的話,我就像你這輩子折騰我似的折騰你。HOHO~”
“沒良心……睡去吧你。”
我看見你翻個身又繼續睡著,然后微笑起來。
親愛的你,如果有下輩子,請讓我來保護你,我要像你這輩子疼愛我那樣疼愛你。
[7]
忽而又想起童年來了。那時的我還很瘦小,蜷縮在你的懷里,像極了一只孱弱的貓兒。我總以為,你的懷抱,定是這世上最溫暖最安全的地方。小時候的天空沒有受過污染,澄澈得如水一般,月亮也是明澈得如水如詩。我喜歡你告訴我那些美麗的童話,或是,你唱的那些或傷悲或輕柔的歌。我便在這甜軟的歌里,安心地睡著了。我夢見,我睡在了由那些溫軟的調子織成的云朵上。香甜得,想輕輕咬一口。
夜涼如水,歲月如歌。
奏畢一曲光陰,夏夜里的女子青絲白盡。
#9829;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