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還是早春時節(jié),沅江依然是一副纖弱的身軀,兩邊留著很寬的沙灘。水還很淺,一眼可以望見淺水底突兀冒出的鵝卵石,配合兩邊隱隱浮動的水草,顯得格外可愛。
蘇陌一放寒假便逃往溫暖的南海邊,說是幫他媽媽干活,順便蓋一個社區(qū)服務(wù)的章。此時他正在電話的那一頭對我吼道:“你在那邊一個人干什么呢?”
他說話的瞬間,我耳邊同時閃過一陣歡笑聲。江邊已經(jīng)有了早早趕來放風(fēng)箏的人群。
“我啊,我看風(fēng)箏呢,”我回答,“在沅江邊上。”
“你老是這么矯情!”他又開始戲謔,“你小子又不過來,要是過來了我還可以幫你介紹幾個漂亮的女生。不騙你,超級漂亮?!?/p>
“少來,”我笑了笑,“我可不是你,沒長相沒本錢,也沒你那歪心思?!?/p>
說話間無意識地望向天空,各式各樣的紙鳶在微風(fēng)中搖曳著它們的身軀,記憶如風(fēng)箏穿過云層,輕輕地飄過我的腦海。
[2]
蘇陌是大我一歲的表兄,從小他就是我的玩伴。那時候他家住在外婆家附近,那是一個很秀氣的小山村,一到夏天就是滿山的蒼翠。山上是一個未知的大世界,有綠色的叢林和灌木叢,有野花和野果,那是我關(guān)于世界的最初印象。整日跟著蘇陌在山上四處游蕩,聽他神氣地跟我介紹各種完全陌生的事物,引得我對他有些小崇拜。但男生在一起也總是免不了各種無聊的爭執(zhí),更何況他有天生的頑皮性格——總是在走路時嚇唬我哪里有蛇,或者搞一些惡作劇——很多次從山上下來,我們都因?yàn)榇蚣艽虻妹婕t耳赤而挨訓(xùn)。
雖然我們兩個在打斗和爭論中一起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假期,但是每次開學(xué)要分開的時候,我卻總是哭天喊地地鬧著不愿意回去,而他也是在屋里大聲哭泣著。雖然我媽一直在旁邊哄著我們說很快又會在一起玩,但我們依舊鬧著,吵著,好不容易媽才把我拉到摩托車上。我坐在車上一邊哭著一邊向后望向他,看著他的身影向我招了招手,最后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
[3]
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們一起去了珠海,因?yàn)槲覀兊母改付荚谀抢锎蚬?。他依舊和以前一樣頑皮。大人們逗他說成績不好是不是因?yàn)樵诎嗌险遗笥讶チ?,他笑著說:“是啊是啊,你不知道我們班有幾個長得特別漂亮?!比缓笥洲D(zhuǎn)向我,“你也有吧?”
“你這個不中用的。”他媽媽笑著寵溺地踢了他一腳。
于是我也潛移默化地受了些微的影響,比如出門時對著隔壁正在敷面膜而沒有關(guān)門的阿姨怪叫,或者在公交車上大聲唱《Super Star》而引得整車人都對著我們怪笑等等。我想,那個年紀(jì)也許就是完全屬于張揚(yáng)的,不會有任何成人世界的雜質(zhì)融入,純粹的童年時光。
有一天天氣很熱,我和蘇陌搜羅出所有毛票和一些可以兌獎的酒瓶蓋,整整8元錢,出去買了兩根冰淇淋吃。街上可以吹到?jīng)鏊暮oL(fēng),于是我們都不愿意再回去。
這時蘇陌看到對面有個小書攤,有一堆人圍在那里看,便建議要不要去看書。我想呆在家里也沒有事干,于是同意了。
我在一堆漫畫書中尋覓,抽出一本《柯南》打開正準(zhǔn)備看,一個比我高一頭的男孩兇神惡煞地從我手上硬生生地抽走那本書。我一向?qū)@種事情忍氣吞聲,沒有理睬,正準(zhǔn)備拿另一本看的時候,蘇陌走過來狠狠地推了那男生一把:“你憑什么搶他的書?”
“搶了又怎么樣?”那男生氣得整張臉擰在一起,用犀利的目光怒視著蘇陌。蘇陌眉頭微微蹙起,有汗珠從臉頰滾落。兩人就這么一直對峙著,周圍受熱膨脹的空氣似乎也凝固在一起。開始有路人注意到兩人的異常聚集過來,我推了推蘇陌:“走吧,我不看了。”于是拉著他逃離了現(xiàn)場。
走在路上,我對他說:“一本書而已,沒必要這樣啊?!彼琢宋乙谎?“那就讓你這樣被他欺負(fù)啊?如果他下次遇見你的時候,他還是會欺負(fù)你!”
到了家后,我媽大肆地表揚(yáng)了他一番,同時也對我做了一番“要懂得反抗”之類的道理。這與我平時所受的學(xué)校教育截然不同。我安靜地靠在蘇陌的旁邊,看著他臉上還未褪去的一片紅色,伸手?jǐn)堖^他的肩,對他說了一聲謝謝。他嘿嘿地笑了兩下。
暑假結(jié)束后我們再一次分開,那時候的我們已經(jīng)懂得了一些含蓄。但當(dāng)我下車后看著還在車上的他逐漸淡出我的視線,還是很強(qiáng)烈地感覺到內(nèi)心的不舍。
很快地,我們跨入了青春期——十五六歲,輕狂而叛逆的時期。
[4]
我升入高中之后,進(jìn)入了全封閉的生活模式。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加上自己極差的適應(yīng)能力,我的成績隨之跌入年級中下游,直逼1000名。叛逆期的自己更是經(jīng)常與家長發(fā)生爭吵,甚至打斗。“消極的”、“墮落的”,這是別人形容我的定語。而蘇陌的叛逆比我更甚,他整天跟隨不良少年在街頭廝混,幫人打架。那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他,但從親人們轉(zhuǎn)述他情況時憂慮的神情和凝重的語氣,也可以估計(jì)到他的情況不妙。
再次見到蘇陌是在我15歲生日那天。他變了不少,褪去了原本童稚的面容,整個人充滿了一股銳氣。他的穿著也變得異常,頭發(fā)留得老長,還染成了酒紅色。面對他的那一瞬,過往的影子與現(xiàn)實(shí)發(fā)生了激烈的碰撞,心中有什么地方被堵死,異常難受。
他依舊是像以前那樣攬過我的肩膀,笑得一臉燦爛:“你是不是找女朋友了?”開著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
那天我第一次被親人們灌了一點(diǎn)點(diǎn)并不烈的葡萄酒,從未沾過酒的我不一會兒就感到眩暈,便一個人走出門外。
往回走時,聽到親人在席后討論我的狀況。
“他……現(xiàn)在確實(shí)不行?!?/p>
“不用再讀下去了,這樣自甘墮落?!?/p>
“我們說他還不高興,我看他這樣下去……以后在社會上怎么混……”
再一次走出去,蹲在一個角落,無聲地釋放著內(nèi)心的種種雜亂的情緒。
蘇陌不知何時站在我旁邊,伸出手來拉我:“去走走吧,會舒服一些。”
我們漫無目的地逛了許多圈,也不說話。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說,回去吧。到了家門口,才發(fā)現(xiàn)大門緊緊鎖著。他打電話過去,原來大人們還在KTV。
我們坐在地上,呆望著黑暗中近似凝固的空氣。我轉(zhuǎn)過頭看他,他的臉已經(jīng)被時光打磨得棱角分明,在夜里微弱的路燈照耀下,隱隱約約透出一種頹廢的美感。
“你說……我們以后會怎么樣呢?”我開口問他。
“嗯?”他轉(zhuǎn)過頭來。
我拍了拍他的腿,“我媽說現(xiàn)在你比我有前途,至少你比我會交際,以后憑你的交際能力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也不是不可能。我……我卻不會,做人不如你,現(xiàn)在成績也不行了,也沒什么特長……無可救藥?!闭f完我笑了笑,自嘲。
他沒有回答,從褲袋里掏出一根煙,又從另一邊掏出打火機(jī)將它點(diǎn)燃。
小巷里很靜很靜,已經(jīng)沒有了來往的人群。那根煙在黑暗中發(fā)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寂寥的光。他用手夾著煙,吐出一圈蒼白的煙霧。
“好好讀書,別像我一樣?!彼昧硪恢皇峙牧伺奈?。說完,他將手里那根煙扔向夜空。煙火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最后那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墜落在地上,化成一圈圈的煙霧,升入已深的夜幕中。
[5]
“唉?小子?有沒有聽我說話啊?”“有呢。”我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什么時候……出來玩吧,”他突然說,“聽說你小子這次考得不錯啊……有前途,好好干啊。”
“那是,我可不像你,又是女朋友又是打架的?!蔽叶核f。
“嘿嘿嘿……我冤枉,我早就‘從良’了好不好?打架……沒意思,反正到頭還不是兩敗俱傷來著。好了我得幫我老娘做事情去了……要不然等會兒又是嘮叨,我可受不了?!?/p>
“嗯……那再見嘍。”
“拜。”
結(jié)束與蘇陌的通話。我又望向天空,看那些飛翔空中的風(fēng)箏。它們依舊那樣自由,那樣輕輕地在天際劃出輕柔的痕跡。宛如那些我和蘇陌所共同擁有的時光,那樣云淡風(fēng)清,卻又那樣令人留戀。我知道成長的過程中難免有崎嶇,有坎坷,不是一帆風(fēng)順也不見得就是壞事,就像那些風(fēng)箏……
#1050833;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