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上高一的時候,余欣華就發現自己的身高大概就停止在1.69米了。這讓他好不煩惱。在一群北方籍貫的同學中,這樣的身高足以令他自卑。為了長高,他沒少動腦筋,增高劑、助長靈、快速增高訓練法……報刊雜志上的這類廣告常常令他動心。他也經常在街道上不準確的小攤上量一個提高了三四厘米的結果,然后留起打印紙自我安慰。但他那不爭氣的身材最后也沒有突破1.70米關。
身材都不高的父母對這事看得很開,他們常常給余欣華減輕壓力:瞧你的體育成績多好,那些比你個兒高的同學哪個超過你了?身體好比什么都重要。個矮還省衣服呢。
直到高中三年級例行的“招飛體檢”中,這個一直被他視為重大缺陷的問題卻幫了他的大忙。像絕大多數同學一樣,他抱著可有可無的想法參加了那次體檢,畢竟適齡學生中成為飛行員的幾乎是千里挑一。沒想到過了一關又一關,一直到地區醫院。最后他已經沒有了任何競爭對手,獨自一人被帶到負責招飛工作的軍官面前。
“祝賀你,你被中國宇航局選中,將要去進行宇航員專業的訓練。”
“宇……不是招飛行員嗎?”余欣華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個帶有肩章的軍官的話,雖然平常不少看科幻小說,但作宇航員對于他這代學生來說仿佛還是很遙遠的事。
“兩者同時進行,但招收宇航員的工作是不公開的。”
一列所有車窗都被擋得嚴嚴實實的火車將他和五個幸運者一直帶到遙遠北方的訓練基地,從此開始了他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的職業生涯。直到后來,訓練基地的教導員才告訴他,他之所以擊敗了競爭對手,除了身體素質很棒外,身材不高是個重要原因。
“航天飛行既要提高有效載荷,又要在狹小的艙室內安排盡可能多的儀器設備,不是大個子們玩的活動。”訓練中心的教官們告訴他。
(二)
現在,他正要將自己不足1.70米的身體放進棉袋一樣的宇航服中。那套宇航服掛在他面前不遠的合金衣架上,一只袖子搭在掛鉤上,好象正在向他打招呼。余欣華望著它,心跳一直平穩不下來。
“你們的先天條件真好。”一旁正在接受最后體檢的俄羅斯宇航員加米涅夫用流利的漢語說道,“俄羅斯人天生體格粗大,在我們那,找個不超過一米七零的成年男子不容易。”
醫生們退了出去。在這間預備室里,只有宇航小組的三個人。另外一位是指令長楊月輝,一個老資格的宇航員。他比余欣華大十歲,這個年齡差距大于兄弟,但小于父子,所以在余欣華的心目中,楊月輝是個既有威信又不失親切的人。
正因為如此,當楊月輝將一個64開大小的卡片遞給他時,余欣華并沒有太多的疑問。那是一個類似賀年片的東西,但封面上沒有任何圖案。
“帶上它。第一次上太空的宇航員都要帶上它。”
余欣華接過卡片,端詳了一下。楊月輝說的這個規矩在工作條例中并不存在。
“是什么?護身符?”他想,在宇航員這個行業中是不是也有什么忌諱和講究。
“上去之后你再把它打開。”
楊月輝再也沒給人任何說明。一旁,加米涅夫給了他一個神秘的微笑,看上去就像兩個人串通好了要開余欣華一個玩笑。不過這沒有道理。楊月輝和余欣華是幾年的同事了,而這個加米涅夫只是俄方臨時派來的一個宇航員。
今天他們要參加一次平常的宇航工作,為聯合太空站的建設運送一批物資。這個由世界幾個航天大國聯合進行的龐大工程已經開始了兩年,公眾最初的熱情已經漸漸被其他事情取代。由于隔三岔五就會有一艘飛船上天給聯合太空站運送物資,這種飛行成了媒體越來越不重視的例行公事。但今天這次飛行對余欣華個人的意義卻非同一般。這是他當了15年預備宇航員后第一次真正地進入太空。
(三)
宇航不是少男少女玩的游戲,必須隨巨大的心理壓力。世界上第一個女宇航員捷列什科娃單獨升空以后,曾緊張得哭鬧不止,在同行中留下笑話。更有的宇航員看到同伴們犧牲在飛行途中的資料片后,產生心理恐懼癥,不得不淘汰。雖然余欣華此時已經是成年人了。但當那只巨大的運載火箭在他的視野里從一株小白楊變成通天徹地的巨塔時,他的心仍然不由得一陣狂跳,仿佛要撞出厚厚的宇航服。那可是一顆數百噸重的巨型火箭呀!
余欣華在頭盔里轉了轉脖子,望了望七次上天的加米涅夫和五次上天的楊月輝。兩個過來人的鎮定傳染給他,余欣華感到平靜了許多。此時,全副武裝、動彈不得的他們正由一輛運輸車送到運載火箭下面。
他們像貴重的貨物一樣進入升降梯,來到78米高的指令艙內。艙門在余欣華的背后關上了,像是將整個世界隔在外面。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
他們躺倒在座椅上,仰面朝天。在他們面前沒有舷窗,而是一幅屏幕。屏幕上此刻出現的是一幅風景畫。幽遠的雪山向他們散發著神秘的光芒。這種布置是為了減輕宇航員的心理負擔。
終于,一陣震顫傳來。巨大的壓力將余欣華死死地按在座位上。雖然生命保障系統在幾十年載人飛行的歷史中先進了不少,但對于起飛時的巨大加速度仍然無法抵抗。好在平時訓練時的負荷要超過實際負荷,余欣華閉起雙目,調節著自己的神經。面前的風景畫變成了艙外的實景,只見藍天一點點變黑,群星一點點變亮。十分鐘后,他們進入了環繞地球的軌道。他們把自己解放出來,開始檢查飛船的運行情況。
“一切正常。離對接還有半個小時。休息十分鐘。”楊月輝說。他們摘下頭盔,脫去宇航服。余欣華迫不及待地俯身探向座艙里惟一的那塊舷窗。此時,他們正在300公里的近地軌道上。
在這樣的高度上,已經能夠看到大地邊緣的形狀。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在大氣層里閃爍。那是大氣層內煙塵污染造成的反光。看上去很美,卻使人感到揪心。往下看去,藍藍的洋面仿佛縮小成一塊鏡子,太陽在那塊鏡子上縮成了一個小圓球。云層看上去像一些細碎的布絲,完全沒有地面上常見的渾雄和廣漠。余欣華不知道那云層下面有沒有風暴和雷電。
再往遠看,所謂蒼穹正變成黑黑的幕布,因為沒有空氣折射,一顆顆小星星好象伸手可及,晶瑩剔透。
不知怎地,望著這平常僅見的一切,余欣華鼻子一酸,一滴淚水滾了出來。在他的記憶中,25歲以后就再也沒流過淚。
“你怎么了?”楊月輝望著他。
余欣華伸手去擦那滴淚水,才想到手上的手套還沒有摘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不知道,不知怎的就……平時不會這樣。只是,只是,以前地球在我心目中只是一個概念,聽上去沒有大地這個概念更實在一些。現在我能看到它了,比起大地這個概念,地球好像脆弱許多。我們真是在這樣小的一個圓球上生活嗎?”余欣華一邊說一邊搖頭。他不是在問,而是在感嘆。
楊月輝沒有看窗外的景色。這樣的景色對他來講已經不再新鮮了。“看看那個卡片吧。”他提醒道。壓力巨大的發射過程使得余欣華一時忘記了放在上衣口袋的卡片。他拿出那個卡片,翻開來,發現里面用塑封的方式,保存著一張小小的復印件,原件大概是從一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寫滿俄文。在平時的宇航訓練中,余欣華要學習幾個航天大國的語言,以備宇航合作時使用。他一眼就望見了那手寫體俄文字母的最后落款:
(尤里·加加林)
“他的手跡?”余欣華驚訝地望著加米涅夫。后者點了點頭。
(四)
在加加林親筆簽名的后面,注著“1961、4、22”的字樣。熟悉宇航史的余欣華知道,這是加加林首次太空航行后的第十天。這位前輩是全人類的英雄,更是世上所有宇航員心中的圣人。如果加加林能活到今天的話,他應該年過七旬了。余欣華仔細讀起前輩的留言:
“朋友們,我在這里留下的記錄是秘密的。其實它不包括任何事務方面的秘密,僅僅是一種秘密的感受。這種感受目前沒有人能夠分享。相反,它很可能招致誤解。
“當大氣層在我的身邊消失以后,我看到了渾圓的地球,看到了幽藍的大海和粥狀的大地。在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上天以前,同事們都對我說,用你的眼睛替我們看一看大地,我答應了他們。但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做不到這一點。我的感覺無法言傳。我的眼前不是大地,只是一個狹窄的,脆弱的球體,在僅僅一百分鐘的短暫時間里,它的每一個角落都展現在我的面前。我看不到國界。看不到你死我活的爭斗,看不到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只有一個小小的球體,我們共同的家園。
“在這一段時間里,我可以從上帝的角度觀察人類的家園,我的心里有一種開悟的感覺。沒有人能在這樣壯麗的景色面前無動于衷。我雖然是第一個,但我知道每一個來到這里的A-論他來自東方還是西方—一心靈上都將受到巨大的沖擊,腦海里一切局限和狹隘都將被清洗出去,只剩下一個信念:我們是一個種族,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家園。”
余欣華看完復印件,久久不能出聲。
“加加林前輩寫下這段話之后,知道這種觀點不容于當時的蘇聯當局。就將它珍藏起來。每一個同伴來到太空之后,加加林都要詢問他的感受。后來大家發現,每一個宇航員都在初上太空時,或多或少地產生過同樣的感受。大家就像一個小小的宗教群體一樣,分享著難以為外人所知的超越體驗。后來,加加林在飛行實驗中遇難。朋友波波維奇按照他事先留下的遺囑找到了這段日記,并在一次蘇聯宇航員的私下聚會中宣讀。由于每個人都有同感,于是大家就提議,將加加林的這段話復制出來,作為宇航員這個小群體內的紀念。”加米涅夫解釋道。
“1975年,蘇聯的聯盟號飛船和美國的阿波羅號飛船在太空中對接。在一個無人監視的短暫時間里,俄國宇航員向美國同行征詢了他們在太空飛行時的心理感受,發現加加林的記錄有著驚人的普遍性。于是,兩國宇航員在太空中商定,無論世界局勢怎樣發展,宇航員都將作為特殊的一個群體,珍視著人類一體的特殊體驗。因為只有他們才最真切地感受到全人類是怎樣地休戚與共。他們將加加林記錄的復印件帶在身邊。每一個新人登上太空之前,老宇航員都會把這個記錄送給他。后來,這個傳統由美籍華人宇航員王贛俊先生帶到中國宇航員中間。”
聽到這段不可思議的介紹,余欣華轉過頭來,用目光向楊月輝征詢。楊月輝點了點頭,補充著加米涅夫的話:
“半個世紀以來,全世界一共有1000多位宇航員擁有了一份加加林記錄。無論走到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只要兩個上過太空的宇航員碰到一起,他們都會出示這份記錄,這里記載著他們的共同經歷。這種經歷不需要更多的文字去描述。”
飛船向聯合太空站飛去。余欣華,太空一族的新成員,默然地望著窗外,地球母親散發出的幽幽藍光映著他臉上的淚痕。從這以后,他擁有了一份先驅者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