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云,凝聚成滴降落地面就是可喝的淡水。大旱的時候,一滴也降不下來——大海里多的是水,又太咸不能飲用。世上富的極富、窮的極窮,通融不得。
我從前住的地方,一棵樹也沒有,一朵花也看不到。現在住的地方,有小林,也不知有多少株樹,園子里幾乎四季有花,冬天少些。以前要呼吸新鮮空氣,要到郊外,現在小林四周氧氣充分,不用像在日本東京街上,要花鈔票去吸個夠。這是我現在的一大奢侈。
唯一的缺點是親友沒有一個可以聚會,這是一大缺陷。
不過以往六十年我和內子(注:指妻子)都忙,很少促膝長談,多年前她在香港跌斷腿骨,我到醫院里陪她,我們才第一次閑談,我曾寫一小文記這件事。現在退休在家,兩老倒時時一同看電視談話,和現在的人在樹叢當中吸氧一樣。
我住在北卡羅來納州的夏洛特,很少有港臺的朋友來。但是有一天,十幾二十只大鹿從右鄰的園子里跑來,匆匆走過我家占地一畝的草地,從容地在左面鄰居家的后院消失。這是群不速之客。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只鹿。我們沒有捉來殺了吃的心(兒子有槍,可以射它)。照女兒推測,是附近什么地方建屋,把樹木鏟平,鹿失去了住處,才逃奔他方。不知可有地方安頓下來。
我們這里常有禽獸出現。兔子在草地上來去,不知道何以不被蛇吃掉。我們也從來不想捉它。烏龜也出現過,大殼上多花紋。貓頭鷹在樹上叫,聲音很容易摹仿。它一點也不怕人。此外,最活躍的是松鼠,許多只在樹上、地上跑來跑去,身體和尾巴行動時有波浪的姿態,我們并不喜歡這種畜生。松鼠很壞,你趕它,它躲到樹干后面,你一走開,它就又出現。至于雀鳥也不知有多少種。有時它們彼此唱和不息,可惜我們不是公冶長(注:孔子弟子,相傳能通鳥語)。
內子一度喂雀,現在上了年紀,久已停止。這些小食客以往按時飛來,雄鳥還啄開葵花子的殼給雌鳥吃,真是多情。現在沒得吃了,也不來了。不少鳥看不出我書房的玻璃窗,偶爾會飛來撞傷,跌在地上,有的會死,人真罪過!
我們的二媳在加州,樹上掉下來長成的雛鳥,她把它養在廚房里。漸漸熟了,由她喂大。會飛以后,每天仍舊回來,會在她手上睡著,和自己的兒女一樣。
我們這種遠離大城市的人,過的是非常恬美的生活,幾乎不像在人間。雖然名利和繁華全沒有,田園的風趣卻很富足。
香港、紐約是旅游的好去處,種種熱鬧可以吸引游客,最適宜去消遣。最好的餐館、旅館、戲院、博物院、美術館,最高的建筑,最繁華的商場,是全世界的冠冕,你只要帶足了錢去就行了。
可是如果在北卡羅來納州住下來,當然有的是高貴的公寓或大廈,有一切最講究的設備——即使普通屋宇,也可以有個小園子,一幅草地,幾十株樹(不是特地種的,是本來有而未經鏟去的,造屋要鏟出樹林里一塊空地來)。你如果不是巨富,買個廉價的屋住下,就不想走了。你府上也許寒磣一點,可是電話、自來水、冷暖氣供應總有的,也夠舒服的了。陶淵明享不到這種種福。我每念他的“撫孤松而盤桓”,總覺得很慚愧,我的松樹數都沒數過。
美國大城市如紐約、舊金山、洛杉磯,空地不多,家家戶戶擠在一起。最多門前后有小幅空地,種點花木。而在小城市,如我們這里,除了城西比較貧窮的地方,大部分人家都有草地,不少人家有小林,往往種了許多花草。寒舍時時有花,按時按節開放,從窗戶望出去,總看見嫣紅姹紫,連我們討厭的藤都開白花,也很芬芳。我們都懶得采,一季梔子花,有千朵都枯萎掉。記得在故鄉鎮江,花小洋一角兩角,買一朵別在胸口,晚上放在水杯里,第二天再取出來佩戴。現在太闊了!
我家后面有小溪,我名之曰橡溪(因為溪邊有許多株橡樹)。溪水終年不涸,大雨后水會漲上岸。叫做松溪也未嘗不可,因為松樹也有些。先祖父號瑞松,該避諱還是該紀念,我也不知道。
這個溪邊長滿了野草,不便往來徜徉。即使在溪邊空地上散步,對岸人家的狗也跟著我來去狂吠。我本來想叫溪那邊人家阻止,因為我在自家園子里有自由行動的權利。可是再一想,那人家的狗也有在自家籬邊鳴吠的自由。最叫我不解的是我每天來去,并不過界侵犯他家園地,狗總叫個不停。“你還不認識我嗎,狗君?”我要問它。人狗永遠不能通話,可惜!
我們的無花果總給松鼠吃光,桃子都被蟲吃掉。我們并不富有,但是太懶,不去過問。我們的玫瑰、茉莉花都不摘回來,任它開了凋謝。太多,摘不勝摘,隨它去了。我們坐在涼臺上,時時聞到花香,就算享受了。
還有無數不知名的花亂開,樹、鳥很多我們都不知道叫什么名稱,我手頭都有書,可是懶得去——辨認。也是因為太多,即使認出了一種兩種,過了一會也會忘記,不如不知道省去許多精神。聽鳥,看花,聞花,已經夠了。
我們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已經有二十多年了。據友人說,這種環境里的人長壽,是真的嗎?
(選自金宏達編《窺夢人》,花城出版社2007年,有改動)
思果,本名蔡濯堂,江蘇鎮江人,后旅居美國。散文家,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