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午后,教室里嗡嗡直響的風扇之下坐著零星幾個身影,他們放棄中午寶貴的睡眠時間,把自己深埋于題海之中不可自拔,揮汗如雨地奮戰在桑拿天的熱氣之下,差點被烤干之后蒸發。
忽然,某人猛地把頭抬起來,一聲長嘯劃破了教室死氣沉沉的靜默。很不幸,那人就是鄙人在下小生我。
我扔下筆對著天花板大叫,“受不了啦,我不寫了!”
旁邊的一濰側頭白了我一眼,“你不要想不開,在快要高三的這種時候放棄,那簡直是不負責任的自我毀滅。”
我把僵硬的手指挨個按摩了一下,然后一邊把手伸進書包翻我的相機,一邊對一濰說,“誰說我要放棄了?只是休息一下。休息。懂?”
“你怎么不干脆承認你是要偷拍我們二班班草啊,尊敬的花癡同學?”
“誰花癡了!”我剛掏出來的相機頓時僵在空氣中。
一濰終于把頭完全地從畫得亂七八糟的草稿紙上移開,望著我,很認真地說,“不花癡的話你沒事偷拍人家,又照相片把他畫在你的畫冊上干嗎?”
她順手從我面前的一堆卷子中抽出我的畫冊,邊用蒼白的手指翻著邊用眼睛瞟我,嘴邊是一抹玩味的笑,“嘖嘖,好幾篇了呢,畫得真好,要不怎么說那都是愛情的力量……”
我握緊相機,把頭湊到一濰面前,眼神迷離地瞅她,“我可不是花癡。只是,生活缺少發現美的眼睛,而我,就是那雙神圣的眼睛……”
“敢情您就是那美的殘缺啊,怪不得您的腦袋老是缺根筋。”
后面突然傳來一個欠扁的聲音,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歐允那小子。我回過頭瞪著我那眉清目秀成績優異的后桌,只見他掛著一臉無辜的笑容,那才叫真正的笑里藏刀。
“哪里哪里,像歐同學這種丑陋的存在,才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呢。”
他一時語噎。
我站起來俯視著臉上寫滿無奈的他,心想,跟本小姐拌嘴,你就不可能有勝算。
我瞇起眼睛從縫里直視他澄澈的眸子,把相機在他眼前晃了晃,洋洋得意地說,“其實人的美都是大同小異,丑卻是千差萬別的,歐同學就是傳說中最最經典最最難看的代表,當然不可或缺。”
服了吧,小子。
一濰收拾起東西,一邊搖著頭一邊往門外走去,嘴里還一直喃喃自語:“文科生啊……文科生啊……”
我斜了歐允一眼,也馬上跟著一濰往理科班而去。
[2]
第二天下午語文突擊考試。
歐允在考試前啃面包啃得不亦樂乎,不久,我終于受不了身后傳來的陣陣火腿香味,放下手中必背古詩文的冊子,回過頭瞪他。
他睜大眼睛望著我,把嘴里的東西慢慢咽了下去。他說:“兄弟,我為了不遲到早上都沒吃早飯,你總不能讓我餓死吧。”
真是敗給他了。
這小子一大男生理科差也就算了,還在文科班里混了個尖子生的名號,文科好也就算了,偏偏語文還極好,老是拿全級第一。很快就要考試了,這么好的資源,還真是不能讓他餓死。
我順手把自己帶來的一瓶酸奶從我的桌子上拿到他的面前,十分和藹可親地說,“哪能呢,哥們兒,我是給你送溫暖來的。喝點酸奶,才有營養。”
他立刻奪過酸奶,兩眼放光地說:“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將永世不忘。”
事實證明,他真的沒忘了我。
考試考到一半,他就在身后用筆捅了捅我,小聲地問:“隔葉黃鸝空好音的前一句是什么?”在我回頭說完“映階碧草自春色”之后,我悲哀地發現老師開始目光犀利,步伐堅定朝我們走了下來。
在辦公室里,老師問我:“你是不是抄他答案來著?”
他撓了撓頭,在旁邊不等我回話就突然憋出一句:“作弊倒沒有,我們只是討論了一下。”
我欲哭無淚。
在被老師用“就算是平時的小測試你們也不能無視考試規則”等等很官方的語言炮轟了N久之后,我還是以偷看歐允答案的罪名被罰抄試卷三遍。
顯然,他的成績已經好到可以讓他完全地避開嫌疑,而讓我來替他背黑鍋了。回到教室,我回頭瞪他,“哥們兒,這事你可做得不太地道。”
他低眉順眼地說:“是。”
“那……”
“三遍試卷我來抄。”
“行,那你順便負責一下偷拍二班班草的工作吧。角度好一點哦。”
我把相機塞給他,他望著相機,突然有些愣了,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甚至有了些許落寞,但很快,他就松開了打著結的眉頭,低聲說了句:“好。”
我不再看他,心里忽然覺得怪怪的。
[3]
過了幾天,當我正趴在桌子上享受我的午睡時,突然在夢境里的森林深處跑出來一只大熊,它一把把我提溜起來,懸在半空中用力搖啊搖,搖個不停,一邊還朝我大叫:“不好啦!不好啦!狼來啦!不好啦……”
我便一下子驚醒。
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后,才發現自己還是在一左一右地搖晃著,這下我才徹底清醒了。
定晴一看,原來是一濰正站我旁邊使勁搖我。
“大姐!大白天的你抽哪門子瘋啊!”
一濰見我醒了,拉起我就往外跑,“歐允偷拍我們班草被當場逮住了,他們正在操場邊上吵呢!好像越吵越激烈,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腦子里“轟”地一聲巨響,震得我半晌回不過神來。
等我們跑到操場,正好看見歐允一拳打在了對方的臉上,一濰在我身后發出了一聲驚呼,我卻張著嘴什么也說不出來。
那個輪廓清晰的男孩子并沒有還手,只是淡淡地說,“哥,家里已經這么亂了你還能為了你所喜歡的女生搞這么無聊的偷拍,我想不到你竟然會是這么的冷血自私……”他抬起頭,直視著歐允,一字一頓地接下去說:“我看,不,起,你。”
轉身離開。
我看不起你。
我看不起你。
我看不起你。
……
頭頂的樹葉沙沙沙地顫抖著,抖落了一地殘破的斑駁。歐允頹然地坐在旁邊的石椅上,風輕輕地掀起他的衣角,掠過他的發梢,他突然望向我,只是瞳孔里,卻溢滿了天空湛藍的痛苦的憂傷。
我走近他。
“你不想問我這是怎么回事嗎?”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壓抑。
“你想說的話,我不問你也會說;你如果不想說,即使我問了你也不會說的。”我在他的右手邊坐下來,淺淺地笑著說。
他的嘴角也有了輕微的弧度,“是啊,”他說,“你就是這樣。”
我沒說話。
“爸爸媽媽昨天終于離婚了。他,歐諾,是我的親弟弟。你知道么?我們以前是很好的兄弟,可是隨著我們越長越大,彼此之間也越走越遠……”
他的眼底開始有了一些水汽,而且逐漸清晰。
“我只是覺得,爸爸媽媽老是吵架,不斷地砸東西,再這么過下去也沒什么意義啊,離婚不是更好嗎?為什么一定要四個人這么痛苦地住在一起呢?他們一吵架,歐諾勸不了還會挨罵,甚至是挨打。而我,盡管心里已經很難受了,但我還是靜靜地在一旁做作業,或者聽歌。這時歐諾就會很生氣,他說我是懦夫,說我自私,說我根本不在乎這個家是否完整,說我……”
一連串澄澈的水珠滾落下來,不顧一切地砸在地上,粉身碎骨。
“我們都已經很累了,還要這個早已四分五裂的家干什么呢?”
我一陣一陣地心疼。
他竟然掩藏得那么深。我以為他一直是快樂的,一直是可以和我很自在地拌嘴的,一直是可以在所有光環的包圍之下散發出絢爛色彩的。我以為他從來就是幸福而完美的。
順著他無限延長的視線,我也望向天空。
我突然有點明白天空為什么是藍色的了。因為它是那么的寬廣,寬廣得讓人一心痛就忍不住仰望。它無言地承受著越來越多需要寄托的支離破碎的心情,最后終于徹底鋪滿了藍色的憂傷。
“哥們兒,”我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嘆了出來,“雖然,我不了解對于這種情況到底應該怎樣做才是正確的,但是……我想你該和歐諾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他抿了抿嘴唇,輕輕地點著頭。
“或許,你現在需要一個人安靜地想一想。那,我就先閃了哈。記得,還有半小時就上課哦。”我還是笑著。他是個樂觀的孩子吧,那么,兩個人一起悲傷就不如讓微笑肆意傳染。
我起身剛走了幾步就聽見他清澈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真的很喜歡你呢,蕎。”
終于,還是說出來了么?
他站在蓊郁的樹下,雖然看不出表情,但臉頰就像涂抹上了一層淺淺的紅,泛在小麥色細膩的肌膚上,眼睛也亮亮的,閃著光芒,就像春天帶著花瓣淌過山石的清泉水,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和。
我走回去,輕輕地抱了抱他。我聞見他的身上有著一股薄荷草混合著淡淡汗味的味道,就像身邊快速掠過皮膚的帶著熱氣但依舊清爽的風,讓人感覺很舒服。
“我也很喜歡你啊。”我認真而安靜地直視他,“不過,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對么?”
他笑了起來,眼睛微微瞇著,上揚的嘴角仿佛都藏滿了陽光,一片極其好看的明朗。
“對,兄弟。”
[4]
原來,有一些人的樂觀只是自身生活的無憂讓他們低估了人生的極端無常,是盲目的;有些人卻是在經歷了痛徹心扉的波瀾后才覺得,只要是活著,就無論怎樣都可以堅持得下去。
——原來清俊優秀的男孩也是從黑暗之中走出來的。
——原來笑得越好看的,也可能就是曾經被傷得越重的。
[5]
后來一濰站在我面前哭喪著一張臉對我說,那天她看到歐諾離開后就不自覺地追了上去,在安慰他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喜歡這個冰冷憂郁的男孩子的。我說怪不得那天剛到操場你就沒影了呢,真喜歡的話就去追他吧。
她低著頭說:“蕎,對不起。”
這個傻丫頭!
我一個爆栗子就敲了下去。“一濰啊一濰,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喜歡你們班班草啊?”
她捂著頭,雙眼頓時睜得大大的,小鹿般可愛。“你不是……”
我擺擺手,“我只是覺得他的身材輪廓很好看,畫在紙上正好適合,我也借此練筆嘛。”我一把扯過歐允,“吶,你看,連我哥們兒都看出來了,你作為我的好姐妹,怎么可以這么遲鈍呢?你說對吧,哥們兒?”
歐允呵呵笑著,一臉無奈,但還是掩飾不了眼底滿滿的得意。
一濰怔了怔,也呵呵地笑了起來,但過了不久——
“啊!”
杯具很快就發生了:我也挨了一個爆栗子。
“敢把我們的班草拿來練筆用,你欠扁啊你!”
再后來,歐允和歐諾就一起住在了他們的爸爸家里,也隨時都可以回去找他們的媽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現在好得就跟一個人一樣。
也許他們以前就是這個樣子的,也有可能是這場變故,讓他們對彼此更加珍惜。
不管怎樣,新的生活,總會給我們以驚喜的。
看著他們在一起笑得燦爛的樣子,我也光明正大地在他們面前按下了手中相機的快門,從此我的畫冊里就開始出現了兩個面容干凈的少年完滿的青春。有時,也會有一濰的笑臉,在細細灑下來的陽光之下,美好得無法言說。
再后來的后來,高三便如期而至。
在教室里嗡嗡直響的風扇下面似乎又多了一個挺拔的身影。兩個文科生兩個理科生,一起學習,一起討論,一起與難題作不懈的斗爭。
一濰對我說,“咱可真幸福,高三還有倆成績超好的帥哥陪著。”
我掃了一眼周圍某些女生帶著醋意的視線,肯定地點了點頭,“對呀。不僅我們的弱勢科目有了保障,學起來也是賞心悅目春暖花開,那叫一個痛快啊!”
正當我沒完沒了地陶醉著的時候,卻發現又一本練習題甩在了我們的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響。歐允的聲音也隨之傳來。“兩位大小姐,別瞎想了,快做題吧!考不上可別怪我們兄弟倆沒教好哦。”
我和一濰對視三秒,最后終于長號一聲,癱倒在布滿草稿紙和習題的桌子上。
歐允和歐諾在身后一時沒忍住,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窗外的知了已經漸漸停止嘶鳴,學校的走廊上也因為有了黃色葉子的鋪墊而變得柔軟。幾縷云絮悠閑地飄在天上,風也變得越發地清涼。
歐允說,一切,都在不遠的將來。
我說,將來,便是我們努力著要到達的遠方……
[6]
未央。
#9829;編輯/孟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