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迄今90年來,持續不斷的現代化思潮幾乎是社會發展的主流,并且這種對現代化的追求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傳統文化的“讓位”為代價而前行的,“如何對待傳統文化?”一直是個困擾國人精神生活的大問題。
有人說,“國學熱”的原因在于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社會轉型期,物欲橫流,導致道德虛無、精神饑渴的頹廢之風蔓延。人們向歷史取經,熱望從浩瀚的國學海洋中汲取適合當代中國人精神文化需求的內容,并將之構建成文化體系以滋養大眾。
國學為何熱
“國學熱”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情了。從“易中天品《三國》”、“于丹講《論語》”開始,被“打入冷宮”多年的國學一時間倍受追捧,男女老少爭相學國學、論國學。中小學課堂里多了“國學”這門課,大學則成立國學院,并正積極申請把國學列為一級學科……
今年初,“曹操墓發掘”事件引發了中國社會對于考古學的熱潮,不管是專家學者,還是草根百姓,無不卷入其中,一個專業的問題忽然間就成了社會話題甚至是娛樂話題,角色的變化讓人驚訝,為什么會有這新一輪“國學熱”浪潮?在現代化的今天,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人們對于這些原本冷僻的學科和領域充滿興趣?
一時,國內關于國學熱的原因眾說紛壇。岳麓書院院長朱漢民認為這是隨著中華民族經濟政治地位崛起的一種文化認同感。他說:“改革開放到現在,中華民族不管是經濟還是政治地位都在提高,這也使得我們的民族自信心、文化上的認同感越來越強。另外,現代化發展很快,文化上自然會出現空缺,原來的東西不太適應了,完全引進西方文化,對于一個有著源遠流長的文明歷史的民族來說,總是有一些隔膜的,這時候人們就希望在傳統文化中尋找一個價值和精神上的依托。而中華文明作為唯一一個沒有中斷過的古文明,也確實能夠提供許多精神上的、價值上的支援,這是傳統文化熱的原因。”
著名學者秋風則認為,現在的傳統文化熱背后,其實并不僅是文化的因素,他說:“這些年來,很多文化現象背后其實是經濟利益在推動,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是很平常的事,文化事件中的權力影響太重了。”
港臺學者的引領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港臺地區文化保守主義即現代新儒家,代表人物有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錢穆等人,他們以“反省中國文化生命,重開中國哲學之途徑”為一生職志,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接續人和傳播者。他們及其弟子執著地在中國傳統儒學的領域里辛勤耕耘,碩果累累,促進了中國哲學在當代的發展,影響遍及北美、英、歐陸、日、韓、新、澳洲等地。20世紀80年代,他們的著作和主張也開始在大陸大量出版和廣為流傳,沒幾年時間,大陸學者對港臺新儒學的學習和研究就蔚然成風,很快掀起一股“中國文化熱”,隨著研究和傳播的不斷擴展,“中國文化熱”直奔主題,轉向“國學熱”,并且不斷嬗變升級,引發了“國學熱”的急劇高漲。
此外,大陸知識界的呼應和政府的推動作用也不可小視。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內地關心和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人越來越多,以研究傳統文化為主要內容的《中國文化》、《國學研究》、《原學》、《原道》、《東方文化》等刊物先后問世。每年的孔子誕辰日,不少以儒家文化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在國內、國際召開,并大多得到了當地政府的大力支持等等,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國學應不應該熱
對“國學熱”,贊成者、反對者均有之。
上個世紀末,季羨林曾預言:21世紀是中國文化復興的世紀,并用“30年河東,30年河西”的說法加以通俗的論證。他說:“到了21世紀,30年河西的西方文化就將逐步讓位于30年河東的東方文化,人類文化發展將進入一個新時期。”
更令人矚目的是,人大校長紀寶成,不僅積極支持成立國學院,還親自撰文竭力倡導重建國學,由此成為當代“國學熱”中的頭面人物。紀寶成校長認為,國學是中國傳統學術,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精華,它沉淀于歷史的長河,而又升華于現代的社會,既是延續傳統的紐帶,又是開創未來的階梯。國學乃是使中國人之所以成為中國人,中華文化之所以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并對人類進步做出特殊貢獻的民族文化體系。
紀寶成校長還認為,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認識國學、呼喚國學、振興國學,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新的文化建設,乃勢所必然。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加速,國學及國學教育作為傳載中國優秀古典文化的學術文化與教育學科,對于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將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振興國學是水到渠成、應運而生的事情。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副院長袁濟喜認為,國學班的熱潮與國學淵源以及社會經濟的發展并不矛盾,中國的國學中不乏關于商業方面的文化蘊涵,它的精神價值觀曾經濡潤了一代又一代的商人,乃至于形成了所謂儒商的傳統。他進一步指出,從中國歷史上來看,傳說商代祖先以商興國,秦始皇曾經為一位女性富商筑臺以示褒賞。秦漢以后形成了“工商士民”的階層結構,推動著中國古代商業的發展。漢武帝時代如桑弘羊等大臣都是出身商人階層,他們都很有文化修養。至近代的徽商、浙商、晉商以及洋務運動,無不是將中國文化傳統引申到企業管理之中而創造出的奇跡。
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程國賦說,復興國學一要復興國學的精神,復興中華民族的美德,這是我們本民族的“脊梁”,沒有了“脊梁”,我們如何能站立于世界之林?二要傳播中華優秀文化,過去我們曾經過分重視向西方學習,忽視了對本民族文化的繼承和傳播,就全社會而言,民族文化丟棄得太多、太快,我們不能成為“數典忘祖”的一代。
面對當下的國學熱,也有強勁的反對聲音。有的學者認為,復興國學,于事無補。
自從人民大學宣布組建國學院以后,各種反對質疑之聲充斥媒體。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袁偉時的《評紀寶成校長的“重振國學”》一文成為反對者的一面旗幟。他用三個“史實錯誤”來指正紀寶成的觀點,“史實錯誤之一:新文化運動摧毀了國學”;“史實錯誤之二:所謂二、三十年代‘國學熱”;“史實錯誤之三:‘國學在現代化過程中的作用”。公允地說,前兩個可以算作“史實”問題,后一個是觀點問題,提出了國家現代化或民族的偉大復興究竟靠什么的問題?袁先生認為19、20世紀的中國史已經證明,學習人類文明的一切優秀成果才能救中國。換言之,改革開放是救國的必由之路。沉迷于傳統,像大清帝國那樣保留傳統的社會、文化架構,不準“以夷變夏”,則是國家衰亡和人民受難的道路。要說脊梁的話,現代化的社會制度才是最堅強的脊梁。
袁先生還說,紀校長認為“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脊梁,如果一個民族的脊梁都斷裂了,那怎么談復興?”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為什么中國文化保存的那么完整的明清時代生長不出現代科學和現代社會?公認的國學大師陳寅恪說得好:“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其所依托以表現者,實為有形之社會制度,而經濟制度尤其最要者。”顯然,這樣的傳統文化及體現這個文化體系的社會制度不加改造,中國的現代化或復興就會落空。
袁偉時認為我們應該正確處理學術領域中世界與本土的關系,在全球化時代,學術也是全球化的。傳承固有的優秀文化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創造一個切實保障公民權利和尊重知識的環境,讓具有原創力的當代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能夠脫穎而出,這才是中國文化的唯一出路。否定“國學熱”的人中還有更極端的表示:“國學如果在當下中國興盛起來,才是不正常的,值得反思的事情。”
我們是否需要國學
這個問題實際上就是我們是否還要自己的民族之根的問題,如果這樣提出問題,答案似乎只有一個: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是不能沒有自己的文化生命和文化根底的。
溫家寶總理在哈佛大學演講時曾說,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從孔夫子到孫中山,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有它的許多珍貴品質,許多人民性和民主性的好東西。比如,強調仁愛,強調群體,強調和而不同,強調天下為公。特別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操,“民為邦本”、“民貴君輕”的民本思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待人之道,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尊師重教的傳統美德,世代相傳。所有這些,對家庭、國家和社會起到了巨大的維系與調節作用。
海爾集團董事局主席張瑞敏在一次演講時說道:《老子》幫助我確立企業經營發展的大局觀;《孟子》培育我“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勇于進取、剛健有為的浩然正氣;《孫子》幫助我形成具體的管理方法和企業競爭謀略。
我們似乎能得出一個這樣的結論:“國學熱”不是應不應該“熱”的問題,而是應當“如何熱”的問題。國學作為“一國固有之學”(章太炎語),是一個民族固有的學術和文化。無論中國現代化到何等程度,都不應該丟棄這個根本。人們只能在傳統文化的基礎上創造未來,保持自己好的東西,吸取別人的精華。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扔掉本民族的文化遺產,不僅是自身的悲劇,也是全人類的損失。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的崛起給人們提了個醒,在這些國家和地區儒家文化至今仍有深入影響是不爭的事實。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身份標志,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和民族歷史創造的集體記憶與精神寄托。被譽為第三代新儒家領軍人物的美籍華人學者杜維明認為,“國學無用論”非常可怕,這在中國是積重難返。任何一個民族、文化或地域的歷史所積淀的文化、知識和經驗,都能使我們更明智地了解自己的過去和眼前的處境。如果一個人、一個民族和一個國家對自己的歷史都不了解、不重視,那么就會對自己的文化認同、自身處境的理解產生偏差,中華民族的根何在?中國作為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民族血脈之所以綿延至今從未間斷,民族民間傳統文化的承續傳載功不可沒。如果我們丟掉了傳統文化的精髓,那我們在某種意義上也就不是合格的炎黃子孫了。
究竟應該如何對待“國學熱”
眼下這種“國學熱”,許多人都提出了一些疑慮和擔憂。人們最擔心的是商業化、膚淺化的操作會使“國學”變味。有專家學者指出,目前“國學熱”里透著過度娛樂化、商業化的傾向,“國學”有被庸俗化的危險。
市場經濟環境中,各種商業力量把“國學”活動炒作得變了味:專業精神、責任意識淡了,操作、策劃等手段充分得到運用,市場價值、名利意識更是走到了前臺,成為目標。所以,許多“國學”炒作本質上是一種商業活動,而不屬于“國學”活動。
近年來普遍引起非議的就有:“十位國學大師”的評選;復旦清華先后在上海開辦面向企業家的“國學班”,爭搶CEO生源。這類專門面向企業家的“國學班”,收費昂貴,遠離百姓,遠離了大眾教育,變成了一種玩票式“國學”。
批評者認為,將傳統文化強行用經濟利益嫁接到現實生活中,只能使文化販子從中牟利。真正的“國學”,能讓人終身受益,但絕不只是和賺錢連在一起。這些一味謀求經濟利益的行為和做法,與我們復興傳統文化的做法是背道而馳的。“國學”是一門需要潛心研究的學問,真正的學術繁榮靠的是“板凳甘坐十年冷”的功夫,而不是嘩眾取寵似的虛火旺盛。
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接續國學?是“復興”還是“重建”、“創新”?
“國學”復興的問題在西方社會道德淪喪、人的精神世界危機四起的今天顯得十分緊迫,問題在于是如何引導這種“接續國學”的熱潮,使之朝著文化發展的正確方向前進。
“復興”不等于“復古”。傳統文化的活力不在于“仿古”。傳統文化的復興,不能僅僅做一個博物館,而應該是一種生活方式和行為準則,是一種活生生的東西。當前,在舉辦弘揚某類傳統文化的活動時以發揚“傳統”為名刻意“仿古”的現象,在中國各地是比較常見的。其實,刻意模仿古代的某些形式,卻忽視對現代生活的反映和交融,其效果往往有限,甚至流于“形象工程”抑或市場逐利之嫌的作為,那么此“熱”毋寧說更是國學或傳統文化的不幸,而其是否能真正的熱起來,以及“熱度”又能維持多久,也就同樣值得懷疑了。
如果現代人能正確認識到歷史是不能割斷的,傳統與現代是有著血肉聯系的,從而主動地去改造和吸收傳統,使其實現自我更新,以適應時代,為時代服務,則傳統絕不會成為包袱,而只能是寶貴的財富,絕不會是阻力,而只能是積極的動力。相反,如果不能正視時代的發展而故步自封,抱殘守缺,或者無視傳統與現代的血肉聯系而一心只想割斷歷史,拋掉傳統,那末,傳統也確實會成為一種沉重的包袱,成為前進的阻力。總之,對于傳統文化既不能盲目的崇拜和搬用,也不能簡單的否定和排斥。
“重建”,此語容易讓人想起“另起爐灶”。紀寶成校長提出要“重建理念”、“重建方法”、“重建隊伍”、“重建學科”,其中不乏真知灼見。但“重建學科”的提法似乎并不那么準確。因為傳統文化的命脈仍在,學術生命仍在,我們的任務似乎不在“重建”,而是在“傳承”、“接續”,用馮友蘭先生的話來說,也可以叫“如何接著講”。
國學在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中的作用,的確是個大問題,也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如果我們沒有這種“文化自覺”(費孝通語),我們就會忽視傳統的現代化轉換問題。應該看到,在現代化進程中,傳統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現代化不可能憑空產生,任何一種現代化都離不開傳統;另一方面,現代化本身即意味著對傳統的否定、變革和超越,這是一個“二律背反”,是一個令人頭疼的悖論。我們似乎遇上一個不可解決的矛盾。
北京大學教授湯一介在《儒學的現代意義》的文章中談到的對國學熱的幾點看法頗有代表性。他認為,在全球化的形勢下的今天,必須充分地系統地吸收和消化西方文化和其他各民族的文化,中國學術文化才能適應人類社會要求和我們民族自身的新發展。“國學”必然在某些方面存在歷史的局限性,不能適合現代社會生活的要求。即使是其中的精粹部分,也往往要給予現代的詮釋。
泱泱中華文明孕育了幾千年的國學文化,有精華,也有糟粕。但總體而言是精華遠大于糟粕。因而,在中華民族文化受到“西化“的嚴峻挑戰的今天,我們迫切需要弘揚傳統文化,重振“國學”中的精華,全面提高國民的思想道德素質,其功德與意義將不可估量。(執筆:王寶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