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思想就是行動
用豐饒的筆旖旎寫下
看到不一定存在意義
不記下則意義不存……
靜點室里氣味復雜,像長途車站候車室里噴了消毒水?;颊呱俚臅r候,十幾個床位的病房顯得大而空。人多的時候,一張病床安排兩個人在打點滴,加上護理的,一個病房里常常有20來個人,很擁擠。但這不算什么,剛剛入冬的時候,北京兒童醫院一天接待8000名患兒,加上家長,那才叫人滿為患呢。林青霞說她喜歡坐在街邊看人,靜點室也是一個看人的好地方。很多地方都可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酒店、飯店、商場、機場、車站、娛樂場所……但醫院還好,尤其是門診靜點室,階層混雜,有錢的人不至于為了五天七天的點滴住一次高級病房,用醫保的人一次住院最少住16天,多數人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在醫院因為個感冒或者小病小痛住那么長時間,而沒錢的人生病也得打針。當然,特別有錢有勢和特別貧困的人也不會在這里。
打點滴都是護校的實習生給扎針,點滴的手工費卻是25元,不分護士還是實習學生。也還好了,有的醫院,病人被十幾個實習醫生觀看或者演練是常事。實習的女孩都十八九歲,扎針水平一般,越是緊張越容易出錯,有的要扎兩三遍才成功,也沒有患者對此特別生氣,只是其中一個經常扎兩針的實習生被叫“雙針小太婆”。但實習生把老護士的做派學得足足的,知道在白服和口罩中怎么化妝好看。主要是突出眼部的化妝,都刷著能站立一些小昆蟲的長翹睫毛,戴上口罩只剩了毛眼眼。她們特別知道懸膽鼻子、櫻桃小口、水嫩臉蛋都不大重要,多好看也在口罩里呢,只有眼睛漂亮才打人。
小 魚
實習生里一個叫小魚的女孩,扎針疼但還算利索,扎完針就回到座位上發短信,拇指捯拸得飛快,一會兒有回信了,眉眼間有點小陰晴,不細看仍然沒有表情的樣子,再捯拸一會兒手機,短信發回去了??粗◆~就明白了一天一二百條短信是怎么收發的。中國移動和中國聯通要是不暴賺也對不起小魚這樣的女孩呀。
這天去的晚,快下班了才趕到醫院。病房里只有一對兒母女,一個身體彎成蝦米樣的老太太做試敏等著結果,女兒在一邊陪著。小魚的班。給我扎上針,小魚回到老太太身邊,看看她手腕,說,沒什么事兒,再等一會兒。小魚的聲音中性,語氣倔而硬。沒有另一個被她看不上的護士小松鼠那樣甜糯,小松鼠說話先吭嘰幾聲兒,再扭歪幾下,然后才說要說的話,或者回答別人的問話,而說出來的話又不一定和主題有關。小魚說,跟她說話,媽親吶,把人急死。
老太太話多,問小魚,你爸媽舍得你做這個工作啊?小魚用鼻子哼了一聲兒,哼!他們?哪顧得上管我。
老太太不急不緩地問:咋的了?
小魚:他們早離婚了。我中考的時候,他們打的正歡,真打呀。要不我能上這個破學校呀,再學也就是大專。我家房子好,隔音,他們吵架我聽不到,摔東西了我才知道,趕緊出去看。我媽拿一把刀正要砍我爸呢。你說,要是砍死了可咋整?我和我爸的血型都挺稀少的,我要是有點啥事,我爸又死了,那可咋整?我就勸他們離婚了。離婚也比出人命強啊。
老太太:現在呢?你爸媽。
小魚:離了。
老太太:你家是哪兒的呀?
小魚想了想沒出聲兒。我們都樂了,這丫頭,連自己家在哪兒都不知道。小魚說:我也不知道,我在Z市出生,在哈市念書,我媽出國了,我爸在Q市。我也不知道我是哪的。我爸有錢,別人欠他錢就給他房子頂債,這幾年房子不是老漲價嘛,我爸的錢就多起來了。大連、青島、哈爾濱都有房子,要是按房子說,說我是哈爾濱的也行。我爸娶了個小的,比他小十多歲,我早就認識她,以前我叫她小姨,叫了8年小姨,成我小媽了。什么事啊?這人啊,沒場兒看去。她跟我爸生了個兒子。我爸說,你永遠是咱們家大寶貝。哼,啥大寶貝呀,大寶貝也不頂人家大兒子。我回我爸家就刺噠我小媽,你說你二十多歲找啥樣的找不著非得找我爸啊,弄得我們家妻離子散的,你倒是有家有老頭兒有兒子挺全和的哈。她也不急眼,知道我是不能得罪的人。我小弟誰也不跟,就跟我親,我對我小弟挺好的。不管咋說,孩子是孩子,我們有啥毛病呀。
雖然只有18歲,但小魚的事故和故事卻有點飽經滄桑的意思。
老太太:你爸你媽的錢也是你的,多少都能給你點吧?
小魚:我爸還行,總問我缺不缺錢,也給我。我媽,從來不管我,從來不問我需不需要錢啥的。其實她老多錢了,那時候我爸掙的錢都給我媽。
老太太:那也是你的,你媽能花多少?早晚也得給你,別跟她別扭。
小魚:哼,給我?我媽才能花錢呢,可能買衣服了。再說,她有錢我也不要,我都18了,馬上就工作了,我不要他們的錢,掙多少花多少。我獨立。我脾氣這么倔像我媽。
老太太:你咋那傻呢?給你你就留著啊。不給你吧你也經常要著點。
小魚看看老太太的手腕說,行。點吧。不知道那個“行”是答應老太太經常向媽媽要錢還是說老太太的試敏沒問題。
再看小魚沉迷在短信里,我就會理解那是因為孤獨,孤獨的孩子渴望被關注、被愛。這種孩子要么自閉不和人交流,要么就是憋屈久了爆發一下,和不相關的人也談私秘的事。
我猜想小魚要是戀愛一定挺能磨人的。多么好、多么有耐性或者多么遲鈍的男孩才能扛得住小魚的折磨呢?
凍傷的人
門后的床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雙腳纏滿了繃帶,在打點滴。身邊有幾個同來的,都是鄉下人的模樣。后來判斷出年輕的女人是他的女兒,小個子的中年男是他的弟弟。弟弟來了一天再沒出現,估計是沒什么大事先回去了,剩下女兒陪著。女兒是個干練的人,不像一般鄉下女人那么找不著北。
很快大家就知道了中年男是因為醉酒把腳凍傷了。中年男劃拉著頭發說:熱,把鞋脫了,鞋凍硬了穿不上了。經過弟弟補充,大家知道了中年男喝多了酒往山上跑,邊跑邊脫衣服脫鞋,幸好遇到路過的車,司機是好人,把他整到車上拉到了一個小賣店。中年男劃拉一下頭發說:要不就凍死了。女兒遞上礦泉水。中年男不耐煩地說:我自己喝,用不著你。
中年男對面床是一個中年女,也是凍傷的。問他:你凍了多長時間?
中年男說:我估計20多分鐘吧。
中年女說:要是再長時間就該凍掉腳指頭了。明天你的腳指頭要是不黑,就沒問題了。
有人小聲兒說:她老公打她,她光著腳跑出去,在雪地里站著,雙腳都凍傷了。
中年男又不高興了,讓女兒問問大夫怎么止疼藥不到一個點兒(一個小時)就不好使了。
中年女對中年男的女兒說:明后天更疼,疼得受不了,然后就一天好一天了。
中年男的女兒跟爸爸說:保險(公司)還要咱們縣醫院給開了轉診(證明)才能到哈爾濱來。要是急病還來不及了呢。等回去找找人給開個轉診單,能報多少就報多少吧……
中年男惡下聲兒來:叨必叨叨必叨的,你叨叨啥呀?給我洗個蘋果去。女兒就沒了動靜,拿了一個蘋果出去了。旁邊床的患者說他:看把你姑娘折騰的,沒人搭理你就好了。中年男劃拉一下頭發嘿嘿笑了,大聲兒問人家:吃蘋果不?
窗臺上有一盆虎皮蘭,顯然沒人精心照顧,但活得很歡騰的樣子。外面仍然下雪,院子里一片潔白,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攙扶下,慢慢走過去。雖然在醫院,雖然知道這是一個生老病死的地方,但自己的病不過是暫時的,很快就過去了,也就沒有了對生老病死的切膚感受。
自殺的人
走廊里忽然嘈雜起來。一會兒進來個小護士,說:一個喝藥的,拒絕搶救,不過看樣兒沒事。另一個護士有點不耐煩:唉,死什么呀死?
一點滴的老頭兒接著話音兒興奮地說:不是真想死,真死不會喝藥。跳樓啊,一下就摔死了?!?/p>
小護士沒搭理他,大家也都不出聲兒。有一個患者大概真是聽不下去了,對著頭頂的藥瓶說:有的人該死吧自己還不主動去死。……
一個看不出年紀和模樣的女人被一個男的抱進來,女人瘦瘦的一條,蘿卜干似的。芥末黃色的羊毛衫推上去,露出半截腰。男的不斷安慰她:不生氣啊,那錢咱們不要了,不生氣啊……你要打針啊,藥錢都交了,不打白瞎了……從男人的年紀判斷,女人大概在三四十歲。
大家立即猜出不是因情自殺,也不是兩口子吵架。要人家跳樓的老頭滅火的樣子,沒什么熱鬧看,又有點不甘心,往自殺女人的方向挪挪身體,抻抻脖子。
半小時過去了,自殺女人還是拒絕打針。大夫進來和家屬商量,不洗胃的話,效果慢,強洗行嗎?她的癥狀倒是不嚴重,但點滴得讓她打,不行的話強制吧。自殺的女人扭動著被放在推床上推出去了。大家判斷是進搶救室強制治療去了。
從醫院出來,天氣冷的讓人發硬,腳步不由得加快。街道上的冰雪清理不干凈,滑滑的,全城就是一個大滑冰場。這座城市叫做“冰城”,名副其實。車輛小心翼翼地開,人小心翼翼地走路,注意力都集中在路上。但心里仍然能溜號,想著那個自殺的女人,什么事能把人逼到絕路上呢?記得美國一個自殺研究專家、心理學家喬伊納說,想自殺的人只有在經過多次嘗試之后,自殺行動才是致命的。每一次成功的自殺對應的是20次失敗的嘗試。這是她的第一次還是20次嘗試的開始呢?
自己點滴的老人
老爺子一個人點滴,治心血管病的藥,點滴速度慢,兩大瓶藥水要好幾個小時,中間會去一次衛生間。護士過來給他穿鞋,老人不好意思,急忙說自己能行。護士給他穿上鞋,滿屋看了一眼沒有閑著的男生,便舉著藥瓶跟著到走廊里,回來說找著了一個男的幫忙上廁所了。一會兒,老人回來了。有人問:怎么沒有人跟著你?多大歲數了?
老人:88了。老人大概聽力下降了,自己聽不見,以為別人也聽不見,說話聲音大大的。我老伴兒癱瘓在床,保姆在家侍候她不能跟出來。姑娘在上海,兒子在新西蘭,都回不來。我沒事兒,自己能行。我住六樓,上樓都沒事兒。讓人想到以前看的日本電影《楢山節考》中的阿鈴。日本的一個小山村有個習俗,凡是到了70歲的老人必須去參拜楢山,所謂的參拜,其實就是把老人舍棄在山里。69歲的阿鈴至今有一口好牙,而在這個糧食匱乏的村子,這對年紀大的人來說是一個羞恥。阿鈴自己用石臼砸殘了牙。阿鈴參拜楢山的日子來臨了,兒子辰平背著母親,默默走上險山。臨近山頂,周圍不時可見尸體和骸骨。阿鈴在一塊巖石下落腳,催促兒子回家。辰平含淚下山……作為年輕人對老人當然應該極盡孝道,但如果我作為老人,即使是像這個88歲的老人能爬六樓、即使是像阿鈴一樣有結實的牙齒,如果有病,我還是希望能走進自己的楢山,這不是對老人和生者的厭惡,而是對自己的尊敬。
大家都不言語,老人就是自己不怎么美好的將來。老人的孩子一定都是好樣兒的,才會工作在大城市,才會出國。還不如“沒出息”的子女,能在身邊,便是不能親自照顧也會找人幫忙。今年冬天雪大,好人都走不好,前幾天摔了一跤,手肘依然在隱隱作痛。想到許久不曾見面的Echo,Echo在E-mail里說這個冬天太冷,哪都不想去,只想冬眠。我也覺得這個冬天冷得讓人絕望,長得讓人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