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淚如雨下。往事歷歷,父親的懦弱,父親的嚴厲,原都是愛啊。
一
那年五月,她還是個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小小的心,像個透明的玻璃球,裝進去的,都是望得見的快樂。
五月的石榴花,紅遍了街道兩邊,她被選進校舞蹈隊,參加排演大型舞蹈《天鵝湖》,成為眾多小天鵝中的一只。這消息讓她興奮異常,一下午的課都沒好好上,一到放學,她書包也沒來得及系好,就往家飛奔。一路上,火紅的石榴花,小紅燈籠似的掛在樹上,多像她欲飛出的心,綻放著飽滿的喜悅。她想像著自己,就是一只小天鵝啊,穿著白的紗裙,白的舞鞋,舞啊舞啊,舞進了父親的眼睛里,舞進了母親的眼睛里,舞進了許許多多人的眼睛里。
推開家門,她歡叫一聲:“媽!”卻聽不到母親的應聲。家里的地板上落滿煙蒂,酒瓶子歪倒在沙發一邊,父親坐在沙發上,雙臂圈在一起,頭深深埋在里面,一動不動。
她問:“爸,媽呢?”放下書包,她心里的興奮,并沒有減少,嘰嘰喳喳地說,她被選進校舞蹈隊了,她要扮演小天鵝了,她要買雙白舞鞋。
一直沉默著的父親,這時惱怒地抬起頭,大聲喝斥道:“你能不能安靜點?回房做你的作業去!”
她感到很委屈,不可思議地看著惱怒的父親,問:“媽媽哪去了?媽媽不是不許你抽煙喝酒的嗎?我要告訴媽媽,你抽煙了,你喝酒了。”這句話點燃了父親的怒火,父親突然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舉起巴掌就沖她揮過來,怒道:“你也學你媽了,想把老子管得跟兔子似的?老子早就受夠了!”巴掌落下時,她驚呆了,長這么大,父親從來不曾碰過她一根手指頭的。
她“哇”一聲哭出來,轉身沖出門去,她要去找母親。她知道,父親是懼怕母親的,母親說話,父親沒有不聽的,要是知道父親打了她,母親不定多生氣呢。
當她穿過第三條街道時,一輛直線行駛的面包車,來不及剎車,向她沖過來。只聽“嘭”的一聲,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
醒來時,她的床邊,守著淚水漣漣的母親。
她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哭。她興奮地告訴母親,她被選進校舞蹈隊了,她要扮演小天鵝了。“媽媽,你知道小天鵝穿什么嗎?要穿白紗裙,要穿白舞鞋。媽媽,我要買一雙白舞鞋。”突然,她記起挨父親打那回事,噘著嘴問:“爸爸呢?”“他打我了。”她向母親告狀。
母親不回答她,只是哭。旁邊有不少人圍觀,他們看向她的眼神,充滿憐惜。他們低低交談,嘈嘈切切,用的都是嘆息的語氣。
她覺得一切真是怪異。窗外一束紫薇花,探進頭來,紅紅粉粉。陽光鋪了一窗臺。她突然有些慌張,上學怕是要遲到了,她說:“媽媽,我要去學校呢,我要去跳舞呢。”
母親別過頭去,哭得雙肩顫抖。這樣的母親,讓她害怕,記憶中,母親很強大,從來不曾這樣哭過,即使和父親吵架吵得最厲害時,母親也不哭。
一個護士阿姨過來了,彎下腰撫她的頭,聲音輕柔地對她說:“你是個堅強的孩子,要聽話哦,乖乖躺著,等養好身體了,你才能去學校。”
“我病了嗎?”她疑惑著,正想開口問,突然瞥見父親一張憔悴的臉,在窗口探著。她叫:“爸。”母親扭頭見是父親,發了瘋似的沖出去。旋即,她聽到外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她想站起來,跑出去,可是,渾身卻像安在床上似的,動彈不得。且疼痛開始襲上來,錐子挖著般的,一下,一下。她狂躁地叫起來:“不要!不要!”聲音凄厲……
是在許多天以后,她才相信了一個事實:車禍中,她失去兩條腿,她永遠也做不成小天鵝了。
三
母親向父親提出了離婚。
早在她出事前,母親與父親的婚姻,就出現了裂痕,只是她不知道。
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做事風風火火,而父親的性格剛好相反,老實、安于現狀。兩個人像兩輛背道而馳的車,于天長日久中,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只不過她的出事,加速了父母婚姻的解體。
父親不肯離婚,父親囁嚅著說:“孩子都這樣了。”母親凌厲道:“孩子這樣是誰造成的?是你!這輩子也別想我原諒你!”
她躺在房內,木然地聽他們在門外吵。她的眼睛,呆呆地盯著窗外,從早到晚,她就以這樣一種姿勢,來度完她生命中的又一天。窗外的一角天空,那么藍。有云朵,飄過來,又飄過去了。一只鳥,在窗外啄著窗玻璃,篤篤,篤篤篤。那一個自由的世界,與她再也無關了。
父母到底離婚了。離婚前,都來征求她的意見,“若蘭,你愿意跟誰?”他們齊聲問。母親十拿九穩地以為她會選擇她,母親把房子也租好了,把她的小房間也布置好了,她穿的衣服,母親也早早地用箱子裝了。母親說:“若蘭,媽媽會帶你走的。”
她卻出人意料地回:“不,我不會跟你走。”表情冷淡,卻堅定。她瞥見一絲亮光,在父親的眼睛里閃了閃。她扭過頭去,在心里說,我恨你!我偏不跟媽媽走,我要留下來,讓你天天看見我,讓你天天不好過。
四
父親買回一輛輪椅。
父親小心地把它推到她的房內,臉上堆著笑說:“若蘭,咱們也不能老呆在家里,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
她尖叫一聲:“不!”眼睛盯著輪椅,像盯著一個惡魔,恐懼、嫌惡。
她瘋了似的,抓起手邊的東西就扔,枕頭、布娃娃、書、靠墊,甚至床頭柜上的杯子、梳子、鏡子,她一邊扔一邊哭,房間里,一片狼藉。
父親一言不發地站著,看著她,直到她扔累了,哭累了,他才走上前來。也沒有安慰,也沒有負疚,而是不管不顧她的哭泣和反抗,一把抱起她,把她塞到輪椅里。
“從現在起,你要吃飯,必須自己‘走’到飯桌旁。你要洗臉,必須自己‘走’到洗臉間。你要上床睡覺,也必須自己‘走’到床邊。”父親幾乎是惡狠狠地對她說,說完這句話,父親兀自走出房間,不一會,她聽到客廳里傳來電視的聲響。
真恨哪!她哭叫,她怒罵,然一切無濟于事。
那一天,她哭啞了嗓子,從下午,一直鬧騰到半夜,父親卻沒有半點臣服的意思,自顧自吃完晚飯,洗洗去睡了,連看也沒看她一眼。
最后的最后,她不得不屈服,試著搖著輪椅,在家里四處“走”。走到飯桌邊,她看到她愛吃的菜肴,都擺得好好的。她碗里的飯,也盛得好好的。父親顯然沒怎么動筷子。她端起碗吃飯,傷心的淚,一串串流到碗里。
這年秋天,父親又逼她重新“走進”學校,把書繼續念下來。她除了遵照父親的意思外,毫無辦法。她在課堂上,把書翻得嘩啦啦,心里蓄著一腔的恨,她想,總有一天,等到她真正強大的那一天,她要讓父親為他的所作所為后悔。
窗外的一角天空,漸漸地高遠起來,大雁南飛。她望著窗外,她真想做一只南飛的雁啊,永永遠遠離開這里。
五
她初中畢業這年,母親結婚了。讓她頗為吃驚的是,母親結婚的對象,居然是以前買零食招待她的那個叔叔。
晚上她推開父親的房門。自從她出事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走進父親的房間。父親的房間里,堆滿了要縫合的布絨玩具。這是附近玩具廠的玩具,每加工一個,可以得一塊錢的加工費。一個大男人,竟學會了穿針引線,靠這個來貼補家用。她想起她每天喝的牛奶,飯桌上變著花樣呈上的菜肴,還有一周兩次,去康復中心進行的康復訓練,這一些,該是多大的花費。她的心口,嚯嚯地有些疼。
那天,父親很晚才回家,給她買了一款叫綠野仙蹤的蛋糕。父親裝作平靜地說:“不管如何,你媽結婚了,我們要為她高興。”她扔了那塊蛋糕,轉身回房去了。
半夜里,她起床,父親房間的燈還亮著。她路過客廳,隱約聽見有隱忍的哭聲,從父親房內傳出來。再細聽,卻沒有了。
那一夜,她沒睡好,心情復雜。
六
冬去春來,一年一年的,她從青澀的小女生,長成大姑娘了。
心里仍是苦痛的,雖然她能熟練地搖著輪椅,滿世界游走。但她情愿呆在家里,像一只小小的蝸牛,把整個身子,縮在殼里面。
她迷戀上寫作,她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文字更能與她貼近的了。她因此連大學也拒絕去上,當大學通知書到達她手里時,她沒有驚喜,而是平靜地把它撕了。父親看著她,嘴張了張,想說什么,終究沒說。這次,父親沒有逼她,而是尊重了她的選擇。父親笑著寬慰她:“張海迪不也坐在輪椅上嗎,還有那個史鐵生,他們做出的成就,你也能做到的。”
她覺得父親說這話的可笑,張海迪與史鐵生豈是人人做得的?她沒理父親,父親的笑,便尷尬在臉上,許久之后才消去。
家里來了鐘點工,是半年后的事。父親說,可以更好地照顧她,讓她安心寫作。
50歲出頭的女人,臉上布滿慈祥。每次來,都把她的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隔三岔五的,還做了小點心帶給她吃。也時常跟她聊聊天,說說她的事,丈夫走了,女兒嫁人了。
父親每次見到鐘點工來,都異常喜悅。他們有說有笑的,一起上街買菜,一起做飯,一起給家里打掃衛生。她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對鐘點工的好感,一點一點削減。
一天,鐘點工跟她聊天,說漏了嘴,說:“我跟你爸,老早就認識了,我那時開了一個小商店,賣賣糖煙酒啥的。你出事后,你爸常到我店里去,要上二兩二鍋頭,一口喝下去,你爸心里苦啊。”
她冷笑,心里想的是,原來,你們早就串通好了來蒙我啊。
她跟父親正式提出,她不喜歡這個鐘點工,請她以后不要再來家里了。父親頓時變了臉色,愣愣半天,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走開,背影沉重。
七
父親患上老年癡呆癥,是有預兆的吧?譬如,他老忘了手里正做的事;譬如,他老打瞌睡,有時吃飯吃著吃著就睡著了;譬如,他常常發呆。只是,她根本沒留意。
這年,她28歲了,有了自己心愛的人——一個喜歡她文字的男孩,走近了她,牽起了她的手。良辰美景,從此不再虛度。
父親卻在這個時候失了憶,不認識她了。他總是反復地問她:“你是誰啊?我怎么在你這兒啊?”嚷著要去找他的小蘭子,“小蘭子呢,我的小蘭子躲哪兒去了?”父親喃喃問。
她蒙住了,小蘭子是她的乳名,只在幼小時,父親這樣喚過她。那時,她和父親捉迷藏,躲在門后,父親假裝找不到她,滿屋子亂轉,一邊轉一邊嚷嚷:“小蘭子呢,我的小蘭子躲哪兒去了?”惹得她在門后咯咯笑。
她淚如雨下。往事歷歷,父親的懦弱,父親的嚴厲,原都是愛啊。她上前抱住父親,哽咽地說:“爸,別怕,我會帶你去找你的小蘭子的。”
她要用愛喚醒父親,就像父親當年用愛,一點一點焐暖她的人生。